第 503 章 无声
他身形高大，动作却轻盈稳健，落地无声。
宋昭月紧随其后，正要自已下车。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却已伸到了她的面前，掌心向上。
裴明绪一手稳稳抱着珩儿，另一手则轻柔地扶住了宋昭月的手臂，动作自然而然。
宋昭月微微一笑，将自已的手轻轻搭在了他温暖的掌心。
裴明绪手臂稍一用力，便将她稳稳地扶了下来。
一家三口，就这般沐浴在午后的暖阳下，出现在燕北学院大门前。
周遭原本因那匹神骏战马而低声议论的学子们，瞬间噤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阳光下，燕王殿下一身蟒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面容冷峻，渊渟岳峙，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仪。
他身旁的王妃娘娘云鬓高挽，眉目如画，温绝代风华，宛如瑶池仙子临凡。
而被燕王单臂抱在怀中的小公子，粉雕玉琢，眉眼精致，此刻正笑得灿烂。
这宛如画卷般的一幕，让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下一刻，“哗啦啦”一片衣料摩擦声响起，瞬间跪倒了一片。
“参见燕王殿下！参见王妃！”
山呼海啸般的请安声，整齐划一，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臣服，在学院门前回荡。
珩儿坐在父王结实有力的臂弯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么多人恭恭敬敬地跪在自已面前。
那种无声的、巨大的敬畏与臣服，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击力，撞进了他小小的世界。
他有些怔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茫然，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新奇与明悟。
原来……这就是父王？
是能让所有人都跪地低下头颅，恭恭敬敬的父王。
一颗小小的种子，此刻在他懵懂的心田里悄然落下，等待着日后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裴明绪目光沉稳，淡淡扫视一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沙场、号令千军的威严：“都起来吧。”
“谢殿下！”众人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仍是低眉垂首，不敢直视。
裴明绪抱着珩儿，脚步一转，绕到了马车的另一侧。
那里，正安静地伫立着方才吸引了所有学子目光的那匹神骏战马。
珩儿这才注意到了这匹威风凛凛的战马。
“呀！”
他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小手指着那匹马，兴奋地扭头看向裴明绪。
“父王！这匹马！它好像踏雪！”
裴明绪看着儿子惊喜的小脸，眼中笑意更深。
“它叫乘风，踏雪正是它的孩子。”
“珩儿喜欢吗？”
珩儿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小手激动地拍着，声音里满是欢喜：“喜欢！喜欢！”
“父王把乘风送给珩儿。”
“父王，珩儿有踏雪了。我有踏雪，父王有乘风，才是正好。”珩儿却是摇头拒绝了。
他仰起小脸，看着裴明绪，撒娇道：“我不要乘风，我要父王带我骑！”
“父王，我们今天就骑马回去，好不好？”
裴明绪闻言，有些错愕。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含笑的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宋昭月，带着一丝询问。
宋昭月看着儿子那副急切又兴奋的模样，哪里会拒绝。
她温柔颔首，眼中带着纵容的笑意。
有裴明绪在，她怎会不放心珩儿骑马。
得到了妻子的默许，裴明绪这才朗声一笑，对着怀里的儿子道：“好！父王今日就带你骑马回去！”
他抱着珩儿，大步走到乘风身前。
乘风认得主人的气息，打了个响鼻，温顺地低下了头颅。
明绪单手稳稳搂住珩儿，另一只手抓住缰绳和马鞍，手臂肌肉微微贲起。
接着足尖在马镫上轻轻一点，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便带着珩儿稳稳地坐在了宽阔的马背上。
珩儿被父王牢牢地圈在身前，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无比。
小家伙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骄傲涌上心头，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脸上满是得意洋洋。
任进文的父亲可没有带他骑马！
珩儿兴奋地朝着宋昭月用力挥了挥小手，声音清脆响亮：“母妃！我和父王先走啦！”
宋昭月站在原地，含笑应下：“好，路上小心些。”
裴明绪低头看了看怀中激动不已的儿子，又抬头对宋昭月微微颔首。
随即，他手臂轻轻一揽，将珩儿护得更紧，手中缰绳轻轻地一抖！
“驾！”
乘风立刻会意，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迈开四蹄，朝着燕王府的方向小跑而去。
一队黑甲卫立即跟上。
宋昭月则转身，款款登上了马车。
“回府。”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剩余黑甲卫护卫着马车，朝燕王府而去。
原地，只留下一群尚未从方才景象中完全回过神来的学子们。
有人望着那远去的烟尘，忍不住低声感叹：“难怪小公子生得这般钟灵毓秀。”
他原本想说的是，虽然小公子有些胖，却玉雪可爱，眉眼间已能窥见日后绝世风采。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燕王殿下英武不凡，王妃娘娘貌若天仙，小公子自然是人中龙凤！”
“真是天家贵胄，气度非凡。燕王殿下和王妃娘娘真是疼爱小公子。”
“是的，没想到，燕王殿下这般疼爱小公子，居然会这般抱小公子。”
“小公子可是殿下的嫡长子，亦是燕王府如今唯一子嗣......”
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但方才那温馨而又震撼的一幕，却深深烙印在了所有目睹之人的心中。
尤其是燕王殿下对小公子毫不掩饰的疼爱。
......
夜色渐浓，望舒舍内室，暖帐低垂。
裴明绪侧身而卧，正颇为郁闷地瞧着横亘在自已与爱妻之间的“障碍物”。
珩儿正双眼亮晶晶看着他，小家伙不偏不倚，正好占据了床榻最中间的位置。
裴明绪伸出手，像是泄愤一般，轻轻捏了捏小家伙的小胖脸。
分别日久，白日里虽有片刻温存，但此刻夜深人静，他只想将朝思暮想的妻子拥入怀中，抱着那熟悉的温软馨香入睡。
然而，珩儿这小家伙，却闹着今夜要与他们一同睡。
白日里，处处惹人怜爱，缠着他要骑马、让他心头暖意融融的小家伙，确实是玉雪可爱。
可怎么一到晚上，就没那么招人稀罕了？
宋昭月瞧见裴明绪脸上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郁闷和无奈，心中忍俊不禁，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促狭和安抚。
她轻轻侧过身，在珩儿肉嘟嘟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而后，手指轻柔地覆在珩儿的双眼之上，随即微微仰起上身，凑近裴明绪，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
“殿下，”宋昭月压低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细语，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快睡吧。”
“连日赶路，你也累了，多歇息歇息。”
裴明绪微微一怔，对上宋昭月那双含笑脉脉、温柔似水的眼眸，心中那点小‘怨念’瞬间散去。
罢了，谁让这是他和月儿的心肝宝贝。
裴明绪长臂一伸，小心翼翼地越过珩儿小身子，准确地握住了宋昭月放在被子上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温热。
宋昭月移开挡着珩儿的手，侧身躺好。
珩儿左顾右盼，瞧着躺好的父王和娘亲，小眉头微微皱起。
父王的大手有点重，压到他了。
不过他可是个大方懂事的孩子，就随父王去吧。
小家伙扭了扭身子，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渐渐睡去。
内室重归静谧，只余下交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缱绻柔情。
......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一室朦胧暖意。
榻上的小人儿最先醒转过来。
珩儿眨巴着惺忪的睡眼，小脑袋先转向左边。
是娘亲美美的睡颜。
他又好奇地转向右边。
是父王俊美的侧脸。
父王和娘亲都在身边！
珩儿小小的心房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他觉得自已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孩童了。
小家伙小心翼翼地、用肉乎乎的小胳膊撑起身子，先是凑到宋昭月那边，小脑袋低下来。
“啵！”
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带着口水印的响亮亲吻。
宋昭月睫毛轻颤，却并未睁开眼睛。
接着，珩儿又扭过小身子，目标转向另一侧的裴明绪，在他脸颊上也落下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带着暖意的濡湿触感，惊醒了裴明绪。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尚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惺忪。
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家儿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面盛满了快活。
小家伙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身上，正咧着小嘴冲他乐。
“父王，父王！”珩儿奶声奶气地唤着，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与含糊，“天亮啦，起来啦！”
裴明绪低笑一声，抬手在那张肉嘟嘟的小胖脸上轻轻捏了捏，手感软糯。
转头望去，正对上宋昭月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含笑脉脉的眼眸。
四目相对，柔情蜜意在空气中流淌。
“好，我们珩儿醒得真早。”裴明绪抱着小家伙坐起身，“父王这就带你去洗漱，好不好？”
“好！”珩儿立刻用力点头，小胳膊搂紧了父王的脖颈，一副全然依赖的模样。
裴明绪抱着儿子下了床榻，稳步走向一旁的净室方向。
宋昭月侧卧在榻上，含笑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将父子俩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格外动人。
心中暖意融融，满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与满足。
若是每日清晨，都能见到这般景象，该是何等的安宁与喜乐。
不过，念头一转，宋昭月又不禁莞尔。
她可没忘记昨夜某人望着珩儿时，那带着几分‘怨念’的小眼神。
这小家伙若是尝到了甜头，怕是日日都要赖在他们中间不肯走了。
到那时，裴明绪怕是不会再这般轻易妥协了。
就是不知，下一次，他会寻个什么由头来哄走这位黏人的小祖宗。
珩儿如今可精明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随便几句话就能哄住的奶娃娃了。
想到此处，宋昭月的笑容里又添了几分促狭与期待。
......
用罢了早膳，珩儿在燕凛等簇拥下，依依不舍地上了前往学院的马车。
珩儿离去后，宋昭月和裴明绪则是并肩而行，往前殿而去。
一路行来，晨光熹微，廊庑幽深，仆从们悄然退避两侧，垂首恭立，不敢惊扰。
前殿内，以长史杨修元为首的一众燕北文武，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听闻外间传来脚步声响，众人精神一振，齐齐转身面向殿门。
当看到裴明绪与宋昭月并肩联袂而来时，众人神色一肃，立刻躬身行礼。
“参见殿下！参见王妃！”
裴明绪微微抬手，声音低沉而有力：“诸位免礼。”
宋昭月立于他身侧，微微颔首，目光平和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威仪。
众人直起身，目光汇聚在上首的二人身上。
杨修元上前一步，拱手道：“恭贺殿下北征大捷，一战功成，平定草原，扬我大晟军威！”
“恭贺殿下，平定草原！”其余众人亦是纷纷附和，面上皆有与荣焉之色。
裴明绪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并未流露出居功自傲的神色，语气平和：“此非本王一人之功。”
“王妃同诸位坐镇后方，调度有方，确保粮草军械无虞，稳定民心，亦是功不可没。”
此言一出，杨修元等人面上虽不敢显露，但心中却是暖意涌动。
殿下并未因前线大胜，而忘记后方支应之苦。
裴明绪继续朗声道：“正是因为有王妃与诸位，在后方鼎力支应，本王同前方将士才能无后顾之忧，奋勇杀敌，才有此番大捷！”
“王妃同诸位，亦是此战的大功臣！”
闻言，宋昭月心头一暖。
裴明绪这番话，不仅是对她个人的肯定，更是在这满殿燕北文武属官面前，正式确立了她在燕王府、在整个燕北军政体系中的地位与功绩。
这近两年来，她与杨修元等人共事，殚精竭虑，诸多不易，并未白费。
她抬眼看向杨修元等人，见他们面上并无异色，反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认同，心中更是熨帖。
杨修元等对她的信服，早已在无数个共同处理军务的日夜中悄然建立。
她所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他们都是亲眼见证。
如今，裴明绪的这份公开认可，无疑为她扫清了许多潜在的障碍。
她心中那幅蓝图，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她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在这个男子为主导的时代，她希望能为天下的女子，争得更多的可能，哪怕只是提升一点点地位，改变一丝丝根深蒂固的境遇。
她无法改天换地，但可以潜移默化影响裴明绪，影响珩儿，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徐徐图之，润物细无声。
今日之认可，便是她向前迈出的，坚实的一步。
尽她所能，不负此心，不负此身所处之位。
宋昭月缓缓抬起眼眸，恰好迎上裴明绪望过来的赞赏目光。
她唇边绽开一抹比方才更加坚定、更加自信的浅浅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