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鹊 作品
65. 苦寒行（二）
七尺明黄的铜镜，映得镜中之人气色也不甚好看，和光帝李鼎身形微微前倾，前两月受得热病至今身子未能调理好，宽大的衣裳套上身，两只肩头硬生生空瘪了下去。
近身的宫人正小心翼翼地服饰李鼎穿衣。一块光泽熠熠的靛色绸缎浑若天成，衣领处以极细的银线勾勒出简约的浪涛纹案，线条流畅且婉转，似山间悠悠飘荡的云雾。
“这样式是花费了心思的。”李鼎见薛见微正俯身拉平衣角，忽而问道：“朕记得你今年有十八了。”
薛见微应声，“下半年过了生辰，便是十九了。”
李鼎和蔼柔声打趣起来，“你比丹阳公主的年纪还小，可曾有心仪的人家，朕替你去说亲。”
薛见微猜不透李鼎是否话里有话，但常伴君侧，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最好的法子，她脸颊泛其一丝红晕，甜甜道：“陛下莫要取笑卑职了，日日守着织造司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什么空闲的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卑职一个脑袋还不够用的。”
李鼎朗声笑道：“人生大事到了你口中，怎得成了乱七八糟的事情？罢了，女孩子家脸皮薄朕自然清楚，今日这衣裳你花了心思，想要什么赏赐？”
薛见微抬眸与李鼎相对，眉开眼笑道：“陛下开心就是卑职想要的赏赐。”
“哈哈哈，就你嘴甜。”李鼎接过薛见微递过的玉佩，“对了，朕有一件旧衣，回头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绣工替朕修修补补。”
“陛下放心，即便是漏了窟窿的天，卑职也要搜罗出五色石齐齐补好！”
薛见微三言两语惹得李鼎双眸一改方才的暮气沉沉，“那便还是老样子赏你点银子，安喜，带她下去领银子吧，从承运司里拨，顺便将那件旧衣送去织造司。”
既然李鼎龙心大悦，薛见微也要做足样子，她欢呼雀跃叩谢李鼎后，跟着安喜退下。
李鼎望着铜镜中的人，兴许是换了件深色的衣服，显得眉眼也跟着重了几分，有了生气。他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颇为惋惜道：“李昇，人家不领情呐。”
---
安喜奉上盛着银子的木案要交予薛见微，不料后者却将凑近的木案原封不动推了回去，“你家中要用银子的地方更多，陛下平日赏赐我的够多了，你留着自己用。”
“司使莫要折煞了奴才，这如何能行？”安喜见薛见微推辞，又将银子朝她的怀中送去。
“你不说我不说，谁人又能知晓？再者，你也帮了我不少，这点银子根本不足为谈。”薛见微生怕安喜捉了她的手将银子塞回去，她佯装大吃一惊，朝安喜的背后呼喊一声，趁机躲开迎了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拉扯赏银成何体统，安喜也不好过多推辞，又端着木安躬身退下。
被叫住的正是淮王李昇。少见他如此行色匆忙，薛见微道：“难得见你一回！上次托人带给你的药材可还管用？”
“别提了，亡羊补牢也是无力回天，园子里死了一大半，给我心疼坏了。”李昇一想起四处搜罗来的名品兰花，不知染了什么病，整整齐齐连根坏掉就觉得心中犹如刀割。“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父皇和母妃要急召我也不知出了何事，你一会儿回织造司么？我忙完了去寻你！”
“我最近得了一些新品的兰花，你得好好替我掌眼把关！”李昇眉眼舒展开，忍不住炫耀起来。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你快去，可别耽误了正事。”
本就为了摆脱安喜的推辞拿了李昇做幌子，她口中催促李昇离开，心中却增添一份疑云，李鼎身体抱恙汤药不断，去年在大殿上被李暄面刺未果手刃其后，一直是病恹恹的样子，眼下睿王李承冕颇得李鼎欢心，朝堂之上见风使舵之人自然懂得如何在李昇与李承冕之间做出选择。李鼎究竟有何等要紧之事着急见李昇？
这也正是李昇心中困惑之事，瞧着来传话的公公面色如常，他也不好打探消息，他急匆匆入了寝宫，见李鼎身边已有人在伴。
李昇不动声色行了一礼，“儿臣叩见父皇、母妃，父皇近来身体可好？”
“你若心中当真系挂朕，就把侍奉花花草草的心思拿出来放在正事上。”李鼎训斥了一句，一旁的肃国公姜怀岳插言缓和气氛，“殿下又不似屈原树蕙之百亩，兰草品性高雅人人倾心之，算不得过错。”
成妃掏出帕子，细细擦拭李昇的额头，“大热的天，急出一头汗，凉风一吹可又要病了。”
李昇规矩立在座前，直觉告诉自己此时不言语方为上上策。
得益于李昇沉默不言，李鼎也不好再老生常谈地训斥李昇，他眉头一挑，“怀岳，朕记得姜瑜比李昇年纪还少一岁是么？”
姜怀岳端声回道：“正是。”
---
池子里蛙声一片，几只蜻蜓点尾掠过水面留下层层涟漪扩散开，空中夹杂着点点泥土腥气，应是要变天了。
巧心兴高采烈的小跑进来，欢呼道：“薛司使，接下来可有得忙碌了！”
薛见微在心中盘算了片刻，隐隐觉察不妙，“你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司使乱说什么呐，我方才去观天司送东西，听了一件大事！”巧心环顾四周，煞有介事掩面凑近薛见微的耳边，“观天司的小伍子在小东门拎了好大一捆线香，我想这最近并无什么要事便留心多问了两句，淮王殿下要与肃国公家的姜瑜喜结连理，观天司说已经确定好良辰吉时为陛下冲喜，咱们可不得趁早制作喜服，有得忙喽！”
巧心话未说完，薛见微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织造司的门框已经斜斜倚了一人影，宛若一株枯败的兰草，奄奄一息。
薛见微使了个眼色，巧心立即噤声退了下去。
记忆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昇，双眸的凄惨几乎要溢出来，成日弯弯的嘴角此刻也挂不住。
薛见微不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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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开口，索性装作毫不知情，不如等待李昇先言。
他见薛见微靠近，转而笑了一下，“我要成亲了。”
“祝福你。”薛见微回道。
“你不问问是谁么？”
“不论是谁，我都祝福你。”
李昇眼眸闪过一丝阴影，“原来父皇着急召见我，是为了指婚。”他抬眼对上薛见微，“是肃国公家的姜瑜。”
“陛下亲自为你指婚也是有所考虑，为你选定的肃国公家世代忠烈，祖上是大荀的开国功臣，现下这个局面，于你如虎添翼......”
李昇高声扼住薛见微的话尾，“咱们什么时候变成要讲这种世俗之事的关系了，你要我作许由颍水洗耳么？”
他带着点不甘心和期望，轻声道：“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话想说的么？”
“李昇，你知道的，我素来不喜做什么侍奉花泥的苦力。”薛见微牵动嘴角，决心要将做这一回恶人，将所有的也许、可能浇灭。
此话一说，李昇像是被抽光了最后一口气，径直席地而坐，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心有不甘……”
薛见微挨着李昇坐下，灰色的砖地落下点点雨滴，将暑气驱逐散开，很快整片地砖湿透，聚成一片水洼，倒影出两个心事重重之人，就连紧锁的眉眼也是一样的弧度。
薛见微柔声道：“只要你愿意，我在城外的宅子永远为你开放，咱们可以一直谈天论地，赏花赏月品酒，好么？”
无人应答，只有轰隆隆的雷雨，稀释所有的苦涩。
她抬掌拍在李昇的肩头，“光明磊落的男儿，怎么能愁眉不展，站起来雨过天晴，又是数不完的好日子，你马上是要成亲的人了……”
李昇埋着头不语。薛见微想要托起他的头，却始终不能撼动分毫，忽而，她感到自己的手指浸染了水滴。
她心想，也许是屋檐外的雨飘过钻进去了呢！
---
奎章阁的宫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受了睿王的吩咐，今夜要将宫中所有灯火点燃。
秦烽忍不住悄声问道：“殿下，卑职不明，您前些时日点播成妃娘娘要留心淮王的婚事，如今陛下亲指，淮王得了肃国公的帮扶岂不对咱们不利？”
华灯齐绽。高悬的琉璃吊灯，剔透的琉璃灯罩在烛光映照下，折射出五彩光芒，将大殿照得明亮璀璨。殿内伫立着不计其数的錾花铜灯，精美的錾花工艺栩栩如生，橙黄的灯光从镂空处透出，柔和地铺洒在地面。墙壁上的宫灯摇曳，小巧的羊角灯，晶莹的羊角材质使光线愈发温润，整个奎章阁亮如白昼，好似在热热闹闹地庆祝什么欢天的喜事。
仅有这些还不够，李承冕又责令宫人点燃整片蜡烛，一盏一盏，一簇一簇，一格一格，随风而舞。
李承冕瞳孔中反映出闪烁的火苗，笑道：“秦烽，你看这些灯火像不像腊梅花？”
近身的宫人正小心翼翼地服饰李鼎穿衣。一块光泽熠熠的靛色绸缎浑若天成，衣领处以极细的银线勾勒出简约的浪涛纹案，线条流畅且婉转，似山间悠悠飘荡的云雾。
“这样式是花费了心思的。”李鼎见薛见微正俯身拉平衣角，忽而问道：“朕记得你今年有十八了。”
薛见微应声，“下半年过了生辰，便是十九了。”
李鼎和蔼柔声打趣起来，“你比丹阳公主的年纪还小，可曾有心仪的人家，朕替你去说亲。”
薛见微猜不透李鼎是否话里有话，但常伴君侧，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最好的法子，她脸颊泛其一丝红晕，甜甜道：“陛下莫要取笑卑职了，日日守着织造司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什么空闲的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卑职一个脑袋还不够用的。”
李鼎朗声笑道：“人生大事到了你口中，怎得成了乱七八糟的事情？罢了，女孩子家脸皮薄朕自然清楚，今日这衣裳你花了心思，想要什么赏赐？”
薛见微抬眸与李鼎相对，眉开眼笑道：“陛下开心就是卑职想要的赏赐。”
“哈哈哈，就你嘴甜。”李鼎接过薛见微递过的玉佩，“对了，朕有一件旧衣，回头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绣工替朕修修补补。”
“陛下放心，即便是漏了窟窿的天，卑职也要搜罗出五色石齐齐补好！”
薛见微三言两语惹得李鼎双眸一改方才的暮气沉沉，“那便还是老样子赏你点银子，安喜，带她下去领银子吧，从承运司里拨，顺便将那件旧衣送去织造司。”
既然李鼎龙心大悦，薛见微也要做足样子，她欢呼雀跃叩谢李鼎后，跟着安喜退下。
李鼎望着铜镜中的人，兴许是换了件深色的衣服，显得眉眼也跟着重了几分，有了生气。他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颇为惋惜道：“李昇，人家不领情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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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喜奉上盛着银子的木案要交予薛见微，不料后者却将凑近的木案原封不动推了回去，“你家中要用银子的地方更多，陛下平日赏赐我的够多了，你留着自己用。”
“司使莫要折煞了奴才，这如何能行？”安喜见薛见微推辞，又将银子朝她的怀中送去。
“你不说我不说，谁人又能知晓？再者，你也帮了我不少，这点银子根本不足为谈。”薛见微生怕安喜捉了她的手将银子塞回去，她佯装大吃一惊，朝安喜的背后呼喊一声，趁机躲开迎了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拉扯赏银成何体统，安喜也不好过多推辞，又端着木安躬身退下。
被叫住的正是淮王李昇。少见他如此行色匆忙，薛见微道：“难得见你一回！上次托人带给你的药材可还管用？”
“别提了，亡羊补牢也是无力回天，园子里死了一大半，给我心疼坏了。”李昇一想起四处搜罗来的名品兰花，不知染了什么病，整整齐齐连根坏掉就觉得心中犹如刀割。“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父皇和母妃要急召我也不知出了何事，你一会儿回织造司么？我忙完了去寻你！”
“我最近得了一些新品的兰花，你得好好替我掌眼把关！”李昇眉眼舒展开，忍不住炫耀起来。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你快去，可别耽误了正事。”
本就为了摆脱安喜的推辞拿了李昇做幌子，她口中催促李昇离开，心中却增添一份疑云，李鼎身体抱恙汤药不断，去年在大殿上被李暄面刺未果手刃其后，一直是病恹恹的样子，眼下睿王李承冕颇得李鼎欢心，朝堂之上见风使舵之人自然懂得如何在李昇与李承冕之间做出选择。李鼎究竟有何等要紧之事着急见李昇？
这也正是李昇心中困惑之事，瞧着来传话的公公面色如常，他也不好打探消息，他急匆匆入了寝宫，见李鼎身边已有人在伴。
李昇不动声色行了一礼，“儿臣叩见父皇、母妃，父皇近来身体可好？”
“你若心中当真系挂朕，就把侍奉花花草草的心思拿出来放在正事上。”李鼎训斥了一句，一旁的肃国公姜怀岳插言缓和气氛，“殿下又不似屈原树蕙之百亩，兰草品性高雅人人倾心之，算不得过错。”
成妃掏出帕子，细细擦拭李昇的额头，“大热的天，急出一头汗，凉风一吹可又要病了。”
李昇规矩立在座前，直觉告诉自己此时不言语方为上上策。
得益于李昇沉默不言，李鼎也不好再老生常谈地训斥李昇，他眉头一挑，“怀岳，朕记得姜瑜比李昇年纪还少一岁是么？”
姜怀岳端声回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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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子里蛙声一片，几只蜻蜓点尾掠过水面留下层层涟漪扩散开，空中夹杂着点点泥土腥气，应是要变天了。
巧心兴高采烈的小跑进来，欢呼道：“薛司使，接下来可有得忙碌了！”
薛见微在心中盘算了片刻，隐隐觉察不妙，“你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司使乱说什么呐，我方才去观天司送东西，听了一件大事！”巧心环顾四周，煞有介事掩面凑近薛见微的耳边，“观天司的小伍子在小东门拎了好大一捆线香，我想这最近并无什么要事便留心多问了两句，淮王殿下要与肃国公家的姜瑜喜结连理，观天司说已经确定好良辰吉时为陛下冲喜，咱们可不得趁早制作喜服，有得忙喽！”
巧心话未说完，薛见微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织造司的门框已经斜斜倚了一人影，宛若一株枯败的兰草，奄奄一息。
薛见微使了个眼色，巧心立即噤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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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薛见微靠近，转而笑了一下，“我要成亲了。”
“祝福你。”薛见微回道。
“你不问问是谁么？”
“不论是谁，我都祝福你。”
李昇眼眸闪过一丝阴影，“原来父皇着急召见我，是为了指婚。”他抬眼对上薛见微，“是肃国公家的姜瑜。”
“陛下亲自为你指婚也是有所考虑，为你选定的肃国公家世代忠烈，祖上是大荀的开国功臣，现下这个局面，于你如虎添翼......”
李昇高声扼住薛见微的话尾，“咱们什么时候变成要讲这种世俗之事的关系了，你要我作许由颍水洗耳么？”
他带着点不甘心和期望，轻声道：“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话想说的么？”
“李昇，你知道的，我素来不喜做什么侍奉花泥的苦力。”薛见微牵动嘴角，决心要将做这一回恶人，将所有的也许、可能浇灭。
此话一说，李昇像是被抽光了最后一口气，径直席地而坐，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心有不甘……”
薛见微挨着李昇坐下，灰色的砖地落下点点雨滴，将暑气驱逐散开，很快整片地砖湿透，聚成一片水洼，倒影出两个心事重重之人，就连紧锁的眉眼也是一样的弧度。
薛见微柔声道：“只要你愿意，我在城外的宅子永远为你开放，咱们可以一直谈天论地，赏花赏月品酒，好么？”
无人应答，只有轰隆隆的雷雨，稀释所有的苦涩。
她抬掌拍在李昇的肩头，“光明磊落的男儿，怎么能愁眉不展，站起来雨过天晴，又是数不完的好日子，你马上是要成亲的人了……”
李昇埋着头不语。薛见微想要托起他的头，却始终不能撼动分毫，忽而，她感到自己的手指浸染了水滴。
她心想，也许是屋檐外的雨飘过钻进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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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章阁的宫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受了睿王的吩咐，今夜要将宫中所有灯火点燃。
秦烽忍不住悄声问道：“殿下，卑职不明，您前些时日点播成妃娘娘要留心淮王的婚事，如今陛下亲指，淮王得了肃国公的帮扶岂不对咱们不利？”
华灯齐绽。高悬的琉璃吊灯，剔透的琉璃灯罩在烛光映照下，折射出五彩光芒，将大殿照得明亮璀璨。殿内伫立着不计其数的錾花铜灯，精美的錾花工艺栩栩如生，橙黄的灯光从镂空处透出，柔和地铺洒在地面。墙壁上的宫灯摇曳，小巧的羊角灯，晶莹的羊角材质使光线愈发温润，整个奎章阁亮如白昼，好似在热热闹闹地庆祝什么欢天的喜事。
仅有这些还不够，李承冕又责令宫人点燃整片蜡烛，一盏一盏，一簇一簇，一格一格，随风而舞。
李承冕瞳孔中反映出闪烁的火苗，笑道：“秦烽，你看这些灯火像不像腊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