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打完了仗就回家
出了清阁,时聿由中年僧人领着,到了藏书阁前的院子里,看见了那个洒扫的老人。
曾经再是天潢贵胄,时过境迁,竟也回归平常,浮华不再。
时聿向前两步,弯腰作揖:
“五皇叔。”
这位老人却似是并未听见,眼神都未曾瞥一下,仍是握着扫帚弯着腰扫地。
时聿沉默了一会儿,向后退上两步,等着这位洒扫的老人。
这一等就是半上午,院子并不大,落叶也并不多。老人扫得再怎么慢,也终有扫完的时候。
正午的日头转到头顶,老人终于将扫帚往墙边一靠,随意用手将衣服拍打两下,才将目光放在旁边时聿身上。
“老衲如今只是离尘。”
“坐吧。”
老人面容偏冷峻,因苍老而耷拉着的眼皮也遮不住的锐利,他随意瞥了眼时聿一眼,自顾坐在了梧桐树下的木桌边。
时聿脚步在原地凝滞了片刻,才抬步上前。她的记忆中,五皇叔一向是和蔼可亲的,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
“十一年过去了,我以为你该明白了的。”
离尘抬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握着其中一个茶杯在手中端详,也不与时聿相让。
“黯旌当年被困,是你亲历的,与血蝶族那个孩子相关。如今想来你已知晓,我便不再多说。”
“你要求的,是主营的受困,是长林那场大火,是吗?”
离尘边说着,看向时聿。
她并未动桌上的那杯茶,只是深吸了两口气,握紧了手心,抬眸视线对上离尘。
“是”
再次探及当年,再次张开口,她还是很艰难,声音偏滞涩。
“当年黯旌被困,郁青山救下我后得知了主营被困的消息。可等我们赶到时,就只剩了——漫天的火和无尽的尸骸。”
“当年主营被困,先是粮草出现问题,再是数次的偷袭。可当年的那场火烧掉了一切,无论是线索还是阴谋。所有的一切,等我们赶到的时候,都已经晚了。这些,也是我从这些年追查到的线索中推断出来的。”
风吹过梧桐树,落叶飘悠着落到时聿面前,她将小树叶握在掌心,缓缓攥紧手掌,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砚韫曾说,时熙是在他的报信下与联军联系的。”
“所以,是我的八皇弟——时熙,在出征军队的粮草上做了手脚,又通敌引联军入长林,在两军交战之际,引林烧山,毁尸灭迹。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
离尘掀眸看向时聿,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
“是时熙不错,可惜,先后顺序错了。”
离尘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仍旧很平淡,他饮下茶水,再次开口解释。
“通敌并非是临时起意。无论是粮草问题,还是那几次的偷袭,时熙是计量了很久的。而且,当年报信之人,不会是他。”
“我后来查过,那个传信之人与时熙有数年的联系,形影虽无踪,但从过往的信息里能判断出是一位四十岁往上的成年男子。”
多说了一句,他又将话题引回来。
“说时熙的行为是通敌,倒不如说是诱敌。他在粮草上做手脚,让郁家军节节败退,又一次次将郁家军的弱点看似无意地暴露在他们面前,在敌军面前做足了弱势的模样,诱使他们竟毫无顾虑地入了长林这个易进难出的地方。”
“可在两军对上后,他就不再出面,做足了要他们两败俱伤的事态,在两军焦灼相持谈和之际,又一把火,将长林烧了个干净。”
时隔十一年,离尘再次谈及这个话题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了,他没有去看时聿的脸色,只是继续说着。
她既过来了,就已经做好了得知真相的准备,即便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你既知道,为何不阻止。”
时聿的声音很低,像是压抑着什么,离尘瞥了她一眼,她低着头。
“你可真是忘记了我当初的处境。”
离尘扯了扯嘴角,纵然他贵为皇帝的胞弟,可面对景和帝的猜忌,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管的模样。可他还是解释了。
“当年之事,我是在从军亲信的密报中得知的。我得知消息时,已经晚了。纵然如此,我还是上了密折,可那封密折从此便石沉大海。”
“你很聪明,应该能猜出来了。”
“当年种种,相比你的父亲,我竟成了后知晓的人。”
“他——什么都知道?”
时聿缓缓抬头,竟不知何时,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睛通红,紧握地放在膝上的手在发颤,就连出口的话也在打颤,竟还有些失声。
“后来,”
离尘叹了一口气。
“在他下令诛郁燃满门时,便已什么都知晓了。”
“只是他也没想到,时熙竟会通敌。时熙先斩后奏,封闭了军部向外的一切消息。粮草、敌袭、通敌,都是在长林燃起了大火之后,他才得知的消息。”
“可笑的是,得知长林的那场大火时,他还发了很大的火。竟气的昼夜难眠,硬生生将自己往阎罗殿送了好几回,才被御医拽回了性命。想来也是,将近十万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他这个悲天悯人的皇帝能不心痛吗?!”
离尘握着杯子的手不断收紧,他咬着牙好似是在嘲笑,眼中却只有浓稠到化不开悲愤。
他那个从来虚伪至极的皇兄,他那个从来玩弄权势,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竟真的会在乎那一条条枉死的人命。
“所以在时熙回京后,他就寻了个由头将他囚禁了,没多久就秘密杀了。”
他允许自己的儿子争权夺势,各凭本事。但时熙显然触动了他的底线——通敌叛国。
“可他还是顺水推舟,借着时熙的理由,剥了郁燃所有的荣誉,赶尽杀绝。”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可有什么比得上他的皇位重要呢?
离尘敛上眸仰头长叹一声,好似无谓嘲弄。
“为——什么?”
“为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
时聿颤着手死死抓着木桌,抬头看着离尘,那双赤红的眼睛中却溢满了迷茫和悲伤。
“郁燃从没有——从没有要反叛!”
“可是你忘了吗?在这场战争之前,郁燃方平定了西北蛮月的来犯,大胜而归。”
“那场战役过后郁燃加官晋爵,荣誉无限。可再往后呢?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你如今已是帝王了,还看不透吗?他的权势太大了,即便是再为仁贤的皇帝都容不得他了,更何况是你父皇,猜疑心重成病的人。”
“能怪谁呢?郁燃太傲了。他忠国却并不敬君,早就成了景和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深深扎在他心间。”
“而今有一个甚至不用他编造理由就能除掉他的机会,他又怎会有丝毫的疑虑。”
“皇权之下,总要有弃子的。”
“陛下,何以勘不破呢?”
离尘垂眸看着时聿,眼中也带上了浅淡的怜惜。他探手拭去时聿眼尾滑落的泪,可泪越流越凶,离尘只好收回了手,静静地等在她身边。
“错了,一切都错了啊。”
时聿颤着声音,她浑身都在发抖,面容都控制不住抽搐着。泪水糊满了眼眶,一行行滑落脸颊,她怎么都擦不净,最终只好崩溃地埋在双臂间,肩背耸动着依靠着木桌,呜咽着说不清话。
“出征的原因,是外敌压境。出征的理由,是家国就在身后啊……”
“我们在前线拼死杀敌……每一场战役、每一场,都有数不清的同胞死在荒芜血腥的战场上。”
“他们把能珍惜到的每一刻,当做最后一刻度过。可他们还在期待……他们…他们还在思念着家里的老人孩子,他们还在念叨着,仗打完了就回家……”
“打完了仗,就回家啊……”
可一切,都被烧毁在那场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