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我陷泥淖中,不过一弃子
她是什么时候下的山?如何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枫林?走的哪条路又要往哪里去?时聿都记不得了,甚至就连失神一脚踩空从山上滚下去,一路锋利的石子划烂衣服刺伤皮肉,撞上树干的钝痛都模糊了。
她像是痛到麻木了,明明心口疼,手臂疼,被狠狠撞到树干上的后腰也疼,明明浑身都疼得要受不住了,整个人都要被撕碎了践踏到泥里了,可一切又都好像被模糊了,她的灵魂像是出了窍,浸在血水里,被挤压,蹂躏,撕扯着。
耳边好像是呼啸的风声,可她分明又听见了凄厉的惨叫声,一声盖过一声,又杂着枪戟相交刺耳的锐鸣炸在她脑中,混乱中燃起了滔天的就要焚烬一切的烈火。
她像是失了心志的傀儡,像是丢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地上,又觉着自己像是浮在虚空之中,什么才是真实的?
眼前的?心里的?疼痛?抑或是心悸?
只是记得,在自己心神恍惚就要被耳边的喧嚣逼疯撕碎时,一阵轻风拂面,卷起了落拓的发别在耳后,又被扑面而来的一阵掺着泥土清新的花香深拥,耳边似是回荡起温柔的呢喃,整个人才恍然回神。
竟不知何时,那怎么也止不住的泪都干涸了,只余被冷风割得生疼的冰凉的脸颊。
“郁……青山?”
她极轻缓地眨了下眼,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又满带着茫然与无措,似是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极为轻声地呢喃。
像是梦醒了,人散了。
轻风没了,花香没了,那曾挨着挤着,笑着闹着在自己耳边喧嚣着的一个个熟悉又陌生身影也消散了。
什么都不剩了。
眼前只余了荒草横生的坟茔。
“郁青山。”
堵塞着、压抑着要被憋疯了的心霍地被破了个口,冷风往里面灌,可积压已久的情绪也在推着挤着疯狂地向外涌。
她的一切伪装,无论是从来的沉稳还是常人敬畏的威严,在此刻分崩离析。
“一切都错了。”
“什么……都错了。”
她伏跪在郁青山的坟前,脊背折了,头深深埋在地上,依着郁青山的墓碑,双手虚无地搂抓着什么,天地都寂静了,世间万物虚幻起来,只剩了这削瘦的身影,这个一直在失去的凡人,终是连苦撑着的支柱也丢了,放声恸哭。
她的身姿放得那么低,那么低。低进了尘埃,狼狈极了,也——脆弱极了。
好似只是轻微一碰,屹立许久的再一座青山就会轰然倒塌。
去时一身白衣干净若天上仙,回时满身狼狈破烂犹漂泊人。
“不该是这样的呀……”
“为什么……”
“这世道!究竟为何啊啊啊……”
“郁青山啊……郁楒莫!”
她伏跪着,眼泪汹涌着夺眶而出,手攥紧了死命地捶着地,她的嘶吼回荡在天地间,一圈又一圈。
天地都知晓了她的绝望。
那嘶吼到沙哑颤栗的嗓音,盖不过她的绝望。
时光流转,年岁更替。
可悲苦着的,好似始终是那一批人。
“明明,他们什么都清楚。”
“我们的悲苦,我们的磨难……我们的苦苦挣扎!我们不甘的期求——”
“他都看见了啊!!!”
“他原都看见了啊……”
“他原都…看见了啊”
她已泣不成声,胸腔中翻滚的悲痛、不甘、愤怒……混杂起来,成了混浊苦涩的泪水,一滴一滴没入野草中,可苦涩还留存在心间,却又被催化了,积聚了,蔓延至胸腔的每一处,荆棘刺入胸腔,翻滚搅弄着,伤了她一遍、又一遍。
“可为何?”
“为何啊?”
“本可以不用死的……”
“本可以,打完了仗……回家的。”
回家时,该是草长莺飞的时候。那时,柳树也该抽芽了,绒绿的野草也该漫天遍野了。
回家时,应能见郁夫人温柔的笑,应能见小郁桉握着桃木剑向我们飞奔而来,应能见郁将军爽朗的笑,拍着你的肩膀应允了战前许了你的,教小郁桉习武的事。
可最先看到的,当是守在城门前,东张西望,骄傲地挺起胸脯的那个京城纨绔。
她会拉帮结派地给我们庆祝,她会黏在我们身边说着以后你们养我啊,她会,奔向你我,给一个大大的拥抱,破涕为笑,傻乎乎地说着“都给我好好的回来了。”
露水重了,就该睡了。醒来,该是一个比梦更好的未来。
可露水化为了朦胧的雾,一阵冷风,什么都散了。
露水没了,梦也没了。
“我曾以为,我们的苦难都源自于我。”
“我无数次的复盘,无数次地推演,如何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无数个午夜梦回,我恨不得死的人是我。我无数次地想,是不是,只要我死了,一切都可以过去了?”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因为,你们都不在了啊。”
“并非没有端倪,只是我太天真,太懦弱。我不敢相信,哪怕亲眼看见了,哪怕亲耳听见了。”
“可为何?”
“可为何!”
“我们的苦难,源于同胞?!”
“我们的初衷,明明只是护住一座城、又一座城。”
“郁楒莫。”
“郁楒莫。”
她已跪不稳了,双手死死揪扯着衣襟,浑身紧绷着,一点、一点蜷缩起来。
“我好痛……”
“我好痛,好痛。”
“长林的火熄了吗?”
“可我还见了火光啊。”
“我陷泥淖中,不过一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