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重逢应不识
八月三十一,这八月的最后一日,时聿终于解开了缠在自己周身的一切羁绊,独身一人,白衣素簪,手中拎着两坛从京城就一路护好带来的好酒,沿着当年无数次上下山的路,步至枫林。
八月底,这个在别处还炎热的让人遭不住的天气,在琅桓这个地方,已经带上了萧瑟的冷风。
红枫一树树如烈火般燃烧,早已染上了深秋的斑斓色彩,火红似霞光、橙黄耀金芒、青绿若碧玉……大大小小或并蒂或缺口的枫叶团团簇簇缀在遒劲黝黑的枝干,满山头的林枫与山头方显的朝霞交织,灼了半边天。
拾阶而上,红枫林边缘,孤零零的立着一座木屋。木屋前大约五六米处,摆着一张摇椅,其上躺着一扇蒲扇。旁边有一方石桌,上面搁着一壶红茶和几个茶杯,许是这处住所的主人没注意,靠桌边的那个茶杯里,不偏不倚溜进了一片小红枫,在一杯茶水中转悠。
再四周看,周遭家具都有些老旧简陋,院前干净而空旷,落在地上的红枫被打扫得很干净,琅桓风大,显然是将打扫过不久的模样。
时聿再往前走,就见一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握着竹扫帚,从屋后走上前来。
“小友是方来吧,琅桓早上天凉,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老人乐呵呵地抬手指着石桌处,是一副很慈祥的面容,白眉偏长,眉尾飘出两指来垂着,随着老人的动作扫过褶皱的眼角——他随手将竹扫帚靠在门边的墙上。
“小友是来祭奠何人呢?”
老人一边问着,走上前来端起茶壶试了试温度,往一个空杯中倒了大半杯茶水,推至时聿身前半米处的桌边。
“是干净杯子,我这屋子简陋,小友莫嫌弃。”
老人这般说着,搬过摇椅拾起蒲扇放桌边坐下,这才抬头看时聿。初一眼只觉这姑娘好生俊美,再看却觉着眼熟。隔了几息恍然一拍腿,笑呵呵地解释着。
“我识得小友,三年前你来此祭奠过郁小将军。”
时聿跟着坐在老人对面的凳子上,放下手中的两坛酒,端起茶杯朝老人一拱手浅尝一口放下,手上拨着酒坛的封口,也忆起了当年的老人也是这般请了她一杯茶。
三年前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木屋以及周遭的一切,老人有个老伴,身子不大利索,却常相互搀扶着到红枫林后的坟茔头扫墓——那里埋着数不清的当年大战中牺牲的烈士,立着一座座坟茔。
那些坟茔,是时聿回归帝都执掌大权后,亲自下令所立。那些能够寻得、尚可分辨其身份的士卒,皆被安葬于红枫林后的地界。而那些面容模糊、难以辨认的,也同样葬于此地,只是所立墓碑,未尝刻字。
红枫林后的地境,地势较为平坦开阔。就在那片广袤的地域,林立着无数坟茔。然而,这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兵卒,在当年那场大战之后,被衡尧的士兵们随意挖了个大坑,堆着累着,那般随意轻屑的掩埋了。偏偏,也是在红枫林后的那片土地。
这对老人的儿子就死在了当年的大战里。战后,两位老人颤巍巍地寻着儿子的坟茔。他们寻了一遍又一遍,林立着望不到头的坟茔一座一座看,怀疑了一遍又一遍,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没认出儿子的坟茔呢?
可都不是,那些立着名字的墓碑里,没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竟不知是在那些无名的坟茔里,是在那瘆人荒芜的万人坑里,还是下落不明,尸首无归。
自那之后,这对老人便常背着一箩筐一箩筐的菊花,一座座坟茔地清扫,最后放上一束菊花。却也不去管什么刻字与否,只是在山脚下种了一片又一片的菊花丛,多少年的积蓄,全部倾注在此。
“我亦记得您,您的老伴——”
从回忆里抽离,时聿扫视着这小屋,回着老人的话,却在后一句话脱口一半愕然停住。
她恍惚意识到这小屋存在的意义,也再说不下去。
“老婆子啊,身子骨不好。前年冬天没撑过来,去了。”
老人只是淡淡地叙说着,苍老的眉眼间拢着淡淡地忧愁,嗓音却还算平静。
“老婆子死前让我将她葬在这红枫林,自那以后,我也就不在那住了。独自在这建了个木屋,陪着老婆子,也算是守着这里的孤魂吧。”
老人又笑着调剂,他端起那杯溜进了枫叶的茶,也不在意仰头喝了。
“你别说,自从搬了过来啊,我见了一位位前来凭吊或是祭奠的人。”
“有苍发的老头儿老太太,有带着孩子的妇人,年轻人,读书人,文人,武臣……有是来祭奠亲人的,也有来凭吊名将武臣的。这红枫林啊,也就萧瑟却不冷清了。”
“也渐渐的,我就有了常备着一壶茶的习惯。”
老人说着,又笑了声。
“小友与三年前相比,差别竟是有些大。”
老人说的是三年前,时聿行军至此,匆匆来此看了郁青山一眼。那时时间紧张,她甚至没来得及坐下与郁青山说说话,满心眼将两国打下来给郁青山看。
差别,自是大的。
那会儿她一门心思复仇,眉眼间尽是阴鸷冷漠,当时见了老人也只是冷漠的点了下头,茶也没饮,来了又去,便是三年。
“现下天色刚好,山上红枫开得正盛,小友快些去吧。”
老人又起身,步履蹒跚地入了屋。
时聿望着老人的背影,垂眸将面前杯中的茶水饮尽,拎起两坛酒起身上山。
山上的枫林开得盛,时聿一路走来,却颇觉陌生。时过境迁,七年倏忽,而今再行此路,时聿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没有仔细看过这片枫林,哪怕一次。
沿山路拾级而上,穿过一树树红枫,路到了尽头,也见了那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枫树下的坟茔。
时聿步子很轻,不像是小心翼翼,反而带着些轻跃。她指尖轻轻拂过碑壁,另一只手晃了晃拎着的酒。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醉春山。”
“别嫌少,今日两坛,明日两坛。我那放着的还多呢,一天两坛,不灌醉你。”
调侃着,时聿把手中的酒放在一边,从怀中取出碗,边开瓶倒酒边说着:
“你这人,年龄不大,酒龄不小。好武成痴,爱酒入迷。”
“也难怪郁老将军总是踢你,可真是学了他十成十。”
“幸好桉桉不似你,不然我可——我可——”
时聿说着自己都笑了,又无奈地一歪头,将一碗酒酹于地上。
“我可真舍不得。”
“要管还得你来,偏你早早的逃走了,给我丢了一堆烂摊子。”
抱怨着,时聿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品了一口,满足地眯着眼评价:
“嗯,还是这味儿。”
“不过我不能多喝,今天一个人过来的,回不去了可就笑人了。”
说着她又抿了一口,摇着头说:“不好,不好。”
“哪有一大清早喝酒的。”
可虽是这么说着,时聿还是一口接着一口。
说郁青山是酒痴,其实时聿跟她半斤八两。她也好酒,只是身份约束着,一切爱好都要隐匿。
“这些年,我尤为感觉时间过得快。”
“七年前,你二十六,我二十一。”
“七年后,我二十八,你亦如当年。”
“七年时间,真的能改变好多。有时候我就想,如果要你现在看我,肯定认不出我来。”
“就连我自己,有时都认不得七年前画像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