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月微雨 作品

第59章殿下,我心疼你

时昼走后,时聿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

她看着面前的案牍,看着桌上堆积的奏折,看着一堆堆杂乱的问题,看着一日日重复的生活,看着远远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帝位,究竟有何好的?

要他们争得头破血流,争得国破家亡。

她忽的想起曾经郁青山看似无意的嘱托。

她说,殿下,我若是死了,不要将我带到京城。

我不喜那里。

那里,已经再不是她的家了。

她的家啊,早被自己的国灭了。

她说,我若是死了,你就将我埋在那片枫林,随是哪处都好。我就在这里,守着阿爹,守着永眠于此的将士们。

她说,殿下,你不要怕,最为战乱的地方,我替您守着。

您就好好活着。

好好看世间风景,好好享帝王之福。

她说,殿下,我愿用我一生的福气,换您一世——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时聿这一生,最负郁青山。

她不知坐了多久。

夕阳落山,蓝天晕染上橙红。

夜幕沉沉,新月撒下斑斑光辉。

古往今来,谁不希望阳光温暖,明月如环?可太阳总有隐匿的时候,明月,也有照不到的角落。

时聿隐匿在黑暗处,抬头望向天上的新月。

多少年了,她第一次全全然然回顾自己这一生,再没有那些回避。

最初,后来,以至现在,或许未来。

夜幕沉沉,四周却没有点上烛火,只有一轮明月当空,点点光辉撒向房间。

不时吹着凉凉寒风,刮动垂帘,映的这宫殿之内空寂萧萧。

新月映照人间,又何知这人间苦?

那夜,时聿罕见的梦见了过往的事。

……

于简陋草屋中,聚集着七八个男子,站在中间一张方桌周围。这草屋十分矮小,于外面来看十分不起眼。

而里面也确实对应其不起眼,遍地灰尘。房顶有着窟窿,在下雨时也时常漏水。屋角处也结着蛛网,时常有蜘蛛爬在其间。

整个屋内就只有一张长桌,干干净净的铺着一张地图。而这些人都在聚神于这张地图上,严肃着气氛,等着一个人。

若是近看,可以发现他们穿着的似是马夫,车夫等类似衣服。

而不一会儿,这破旧草屋中就进来了两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少年,紧后跟着一个姑娘,大步走过来。

看到他们二人,这些人都让开了本就不宽裕的小道,俯首说道:“殿下,将军。”

这少年微微颔首,开口问道:“怎么样,衡尧的内路可都研究透彻了?”

他面前的几个男子中站出来一个人,显然这人于众人间地位最高。

他稳重说道:“回殿下,这些都已了然于胸,不会出错。”

“嗯,如今我们被俘于此,内里几万人都已经准备就绪。只要与外面我们夙朝的人相交接,想要出去不是问题。”少年如是分析道。

“道理是如此,可是这衡尧城门把守的十分森严,夙朝又很是遥远,我们如何能与夙朝交上联系?”这人心中忧虑,顺着就把问题说了出来。

之后那几个男子也焦急开口,说着从哪里都试过了,根本无法联系上夙朝高层人员。

那少年看着眼前几个人,微微沉吟,之后开口:“这件事你们不要再插手,孤来想办法就是。”

而后看着那几个男子,郑重开口:“现在形势,在与夙朝取得联系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轻举妄动。一旦被发觉,一切都将前功尽弃。我们再无翻身之力。”

“你们可懂得?”

“末将明白。”

“好,你们得知道,在没有与夙朝取得联系之前,在我们还没有死之前,一切都还未成定数。”

“若我们还未一战就自己先气馁,如何成大事?如何反败为胜?如何回到家园?”

“将士们,没有到最后一刻,我们也绝不能放弃!”少年眼中充满了坚定,铿锵有力的声音鼓舞着面前的人。

明明总共不过十来个人,明明只是在一个破旧的草屋中。可这些人,却不认输,不服输,拼上性命,也要试着回去。

这个少年,就是当时被俘虏的太子殿下,时聿。他身边的姑娘,就是大将军郁燃独女,郁青山。

而那七八个男子,则是还未被屠杀的大将。那个将领,则是林霖。

郁燃已死,大势所趋,再不认又如何?

而时聿,绝不愿如此屈辱的死去,他要复仇,想尽一切办法。

“你们先回去,莫要惊动了人,青山,你先留下。”

之后那些将士们先后出去,屋内就剩了时聿和郁青山两人。

“殿下,你如何与夙朝联系?”

“孤再想想,总有办法的,不必担心。”时聿皱着眉头,低头思索着,也不忘安慰允莫。

而后时聿偶一抬头,就看见允莫板着一张脸,抠着桌上的地图。

看着这个平日总是平稳冷漠的人如此动作,时聿也难得一笑。再难,总归还有她陪着自己。

时聿轻靠桌角,对那边还在霍霍着地图的人说道:

“青山,孤记着你似乎还欠孤一个允诺。”

郁青山放开手中的地图,正着神色说道:“是。殿下若有所求,臣拼死也定然为您办到。”

殿下让其他人离开,却独留她在此,她想得到,殿下或许是为了让她去与夙朝联系。毕竟,如今有这个能力的,只有自己。

时聿微微一笑,看着郁青山,眸中缱绻着不尽温柔。

抬腿向郁青山走去。边走边开口说道:“那孤就请郁大将军……给我一个拥抱吧。”

话音刚落,时聿就将郁青山揽入怀中。轻抚她的背,安慰道:“不必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经历这么多孤还没死,那一定可以成功的。”

而郁青山本来都准备好殿下让她将此事解决了。事实上,就是没有这个承诺,她也愿意为他拼上性命。

仅仅,只因为他是时聿,是殿下,就心甘情愿。

可郁青山怎么也没想到,殿下竟然用这个承诺……来安慰她。

她感受着殿下的怀抱,很温暖。她指尖稍稍颤抖着,甚至鼻尖都涌上一股酸涩。

殿下……怎么就,这么好。

她双臂微微颤抖,环上时聿的腰。将头埋在时聿颈间,稍带哽咽说道:“殿下,你别总什么事都一个人撑着,至少我还陪在你身边。”

“殿下,你不是一个人,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殿下……我心疼你啊!”

时聿本来是要安慰郁青山的,可谁知她一句‘心疼’,竟让自己差点破防。

时聿抱着郁青山,是为了安慰她,可谁又知道,这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本不喜将痛苦无助分享,可是在这人面前,他竟含着浓浓的不甘,向她倾诉:“楒莫……真的看不到一点希望么……”

“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这一辈子,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

时聿从梦中惊醒,睁着眼睛缓了好久,窗外还能听到些许鸟叫,伴着呼呼的风声。

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不知过了多久,时聿眼角滑落一滴泪,顺着眼尾流下。

梦里的场景是那样熟悉,那样真实。她好似还能透过这场梦境看见当年的时聿。

那时的时聿还未经受此生最大的打击——断腿。

那时的时聿还能够坚强,还能够活的像个人样,不像后来的时聿,一个废人,浑浑噩噩,连自己都顾不住,更莫说带着他们回家。

时聿指尖死死抓住床单,听着呼啸的风,其间好似掺杂着楒莫的叮咛。

那声‘殿下,我心疼你’似乎仍在耳边响起,那人关切的眼神恍惚间似是还可看见。

可一切……都回不去了。

好久,时聿起身,轻掀帷幕,缓缓走到小榻上熟睡的砚韫身旁。

许是因为得知了时聿女子身份,砚韫再不愿同她一起睡,这些日子就是维持着这般的模式相处。

时聿垂眸看着砚韫,这人已然熟睡,微侧着身子,脸颊被压出红痕,睡着却皱着眉咬着唇。

时聿俯身,手指轻轻抚过他眉眼,向下手指按在他唇瓣上,最终视线停留在他脖颈处。

最初发觉砚韫背叛,她是难以置信的。那人是她最为重要的人,更胜亲人。

后来被俘虏到衡尧,被囚禁,被折磨,再没有砚韫的消息,她逐渐怨恨上砚韫。

再后来她被打断了腿,整日被恐惧缠绕,她再次变得懦弱,心中对砚韫的恨也逐渐淡化——她将一切责任归结在自己身上。

她再不敢怪罪任何人。

后来,她被郁青山一点点拉离深渊,她开始结算所有恩怨。

而到郁青山离开后,她厌世到极致,也是最恨砚韫的时候。她找了砚韫六年,恨意却没有丝毫消减。

只想将她们所受种种,全部加倍奉还,她要他生不如死!

可谁又能知道,最终,看到砚韫那刻,积攒了多年的恨意没有发泄。砚韫,映衬的她是多么可悲。

当初所有欺侮自己的人全死了。所有欺侮郁青山的人,全都生不如死。

她只道这世间唯独还有一个没得到报复,却最终发现,原来,最为无用的,是自己。

外表多么风光亮丽又如何?最终,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原来,最为可恨的,是自己啊!

是她亲手将郁青山推至深渊。郁青山最应该恨得,最应该报复的,是时聿啊!

终究,她没有杀砚韫。

他们都是罪无可恕之人,却担着责任,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究,还是私心的让他留下,陪着一个孤寂沉痛之人。

或许,至死方休。

终究,时聿没有打扰砚韫休息,给他往上拉了拉被子,转身出了帝宸殿。

她只身着中衣,出去坐在不远处一棵梅树下。感受着冷风,平静内心的紊乱。

良久,时聿抬了抬手臂,搭在曲起的腿上,垂眸看着腕上的红绳,以及那灰白色的指骨。

她对郁青山,有着太多亏欠,可再也无法弥补。只能靠着回忆,苟且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