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月微雨 作品

第4章引言3:青山照晚林,楒莫结豆归

这几日,时聿格外的兴奋。

许是终于能做回正常人了,许是苦熬不见底的深夜终于破了一丝曙光,许是他终于能报仇雪恨,一雪前耻,许是许是……

于是,他很自然地将这几日的躁动归为兴奋。

于是,他忽视心间蓦然涌上的慌乱。

于是,他忽视了很多,很多……

以至于此后余生,他都再也、再也填不上如今所忽视了的空洞。

时聿这几日始终窝在军营,偶尔出去看看外面的军士练兵。

近半个月来,他们与野索的仗打的愈发多了,而野索露出的破绽愈发大了。

快了,快了……

时聿托着腮想着。

三年的折磨,步步为营的筹谋,他几乎耗尽了精力,他太疲惫了,也太兴奋了,于是,他疏忽于一时,他被蒙蔽在了一时的岁月静好中,哪怕很快他便察觉了不对,却早已晚了。

因为,他从未想过,那个始终待他如珍玉的人,会隐瞒什么。

因为那人待他若珍玉。

也因为,她待他若珍玉。

于是,当他终于意识到郁家军的不对时,当他跨马狂奔向野索军营时,悲剧已然发生。

跨马狂奔时,时聿心间生出此生从未有过的惊惶、悲鸣。

他不敢深想,只能在心间祈祷,不要……千万不要……

可是,命运从不会顺遂谁。

祂只会给予你生的希望,再剥夺了你生的权利。

千里的路程,他生生压缩在一天之内,远远望着野索军营,只有烨烨的火光以及乌压压厮杀的士兵,这一刻,时聿知道,他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飞身下马,飞奔向军营。

周遭厮杀喧嚣再也入不了他的眼,他甚至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胸口剧烈的心跳,浑身的血液恍惚于这深秋里逆流。

快些……再快些……

可这看得到尽头的路此刻于他却好似从未有过的漫长。

他跑到太快了,在要进入野索军帐时竟不知何故突然滑了步子,头重脚轻的狠狠摔了一跤。

火光下时聿凝眸却见那绊了他的物甚竟是……一节断指。

那一瞬他好似要坠入地狱。眼前一黑,却咬牙连滚带爬起来冲入帐内。

他望不是。

随那是谁的断指,只要不是她……

只要……

可他入帐内所见到的,却是一袭红衣背对着他断了弦般直直往后倒的人。

双腿先于理智,他冲过去接住了她,才恍然发现她腹间插了把刀,刀尖只出了背部丝毫。

而她旁边的尸体脖颈处仍在汩汩流淌着鲜血,那人早已面目全非,身上的血窟窿多的数不过来,双手双脚也被斩下,死相凄惨。

谁又能认出来,这便是曾经威慑漠北的大将军,野索。

“殿下……”

郁青山伸手拂过时聿凌乱的头发,声线是前所未有的轻。

“您还是……来了啊。”

“楒莫……”

“没事的,楒莫……第五邺马上就到,他能救你,他能救你。”

“我带你去……去找他……”

时聿声音颤的厉害,手臂却稳稳地接着郁青山,要将她抱起去找第五邺。

“殿下!”

郁青山抓着时聿的手猛地收紧,而那一声吼出却立即呕出一口血,她咬紧牙关轻轻抹了下头。

“殿下……听我说。”

“野索已除,漠北守疆之城很快便能攻破。”

“彼时…彼时你带着野索头颅速赶往夙朝”

“景和帝要不行了,定要…要在七日内赶至帝都,那有八千固兵会听命于你……到时郁桉会在那接应你……”

“戚芜也会……助你”

“破门七日……只要赶到,稳…稳皇位定然不成问题。”

“你不要任性……要听话。”

郁青山那只断了的手紧抓着时聿衣襟,歇斯底里的吩咐着,可口中却不断溢出血,将她的声音湮没。

时聿不住的抹去她唇边的血,可是他怎么也抹不尽,好像他如何也留不住她一般。

“楒莫……别说了…别说了”

“第五邺马上就来,很快……”

“很快……”

“别哭…”

郁青山伸出完好的手想拭去他眼尾不住淌落的泪。

“你别怕。”

“殿下”

“别怕”

“夜……到头了”

“不要死……”

“不要死”

时聿使劲摇着头,眼眶红透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口中不住喃喃。

“楒莫,郁楒莫……我只剩你了”

“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你别死……你别死啊呜呜……”

郁青山望着她的殿下,她不舍。

可她不能活。

也无法活着回去了。

她说“阿聿,你错了”

“你有…世间万物。”

“你的仇,我为你报。”

“你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

“不要恨…不要内疚…自责……”

“我们说过的……”

“你要…好好地,回家。”

“好好的……活着。”

“也替我…给桉桉道个歉,阿姊,失约了……”

郁青山看着她的殿下,她想哭,却笑了。

她两手攀上时聿脖颈,猛地用力,不顾利刃瞬间穿没身体,起身死死拥住了时聿。

“阿聿……”

在时聿的记忆中,她甚少这般亲近的唤他,每每总是“殿下”,哪怕是落没为阶下囚,她从未换过称呼。

郁青山搂着时聿脖颈,感受着血液的流失,她人生无数次直面生死,曾经她以为战死沙场是她最好的归宿,可后来,她想,她要留在时聿身边,那她想守护一生的人,可是,做不到了……

她心间好生荒凉,她的念望,她的殿下,她的阿聿……

她该怎么办?

她也只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女孩。

往后余生,她要如何度过?

“殿下”

“我好冷”

“也…好疼”

“抱紧我”

“再……抱抱我。”

郁青山附在时聿颈间,嗓音清浅。

明明周遭尽是厮杀声,时聿却再也听不见了,只听到那清浅的几近缥缈的声音。

“我是青山,也是楒莫”

“我生而要强,二十五年……我从不悔做青山。”

“也…从不敢做楒莫”

楒莫

这个无人唤的称呼,这个专属于殿下的楒莫,她怎么敢?

那一声声'殿下',是敬畏,也是告诫。

那是殿下,是她要守护一生的人,她怎么舍得,拉她入泥泞?

“可是……”

“阿聿”

“阿聿……”

“我好想…好想…做楒莫……”

做……殿下的楒莫。

她嗓音呜咽,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刀刃没过身体的'刺啦'声响回荡在时聿耳边,那刀刃好似划在了他心间,将原本千疮百孔的心搅得稀碎,将心间仅存的名为理智的物甚挖去。

郁青山死在黑夜与破晓的交汇,她死在黎明前的黑暗。

第五邺到时,时聿已哭不出来了,眼泪甚至已经流干了,只余干涩生疼的眼睛,昭示着他崩塌的情绪。

他木然地搂着郁青山的尸体,手中握着她那节断指,除了第五邺,谁也不能近身半步。

他不语,不哭,不吃,不睡。

他抱着青山,一步步往山上枫林走去。

她极喜爱那片枫林,她说,红枫寓意着坚韧,生命。

是与青山一般,让她热爱。

可时聿不知,红枫,亦意味着——相思

那被极力隐匿的情感却汹涌着于心底生根发芽,等恍然发现,竟已长成了挺拔的枫树。

坚毅却无言。

那被隐匿的情感好似呼之欲出,却终究永远沉寂于那片红枫之下。

时聿守在枫林内,守在郁青山墓碑旁,他人的呼唤劝告他早已听不见丝毫,他只知道,他心间好痛,好痛。

心上的肉好似被生生剜下来,将原本便有着裂痕的心头肉刺的稀烂,再一点一点,刮了干净。

他感知不到了自己,好似浑身的血都在逆流,他头一次这么迷茫,他冷眼看着心间淌下一行行鲜血,直至流干,流尽,徒留干涩枯萎的花枝,徒剩了一副躯体。

他又想起那日利刃穿破肉体刺耳的撕裂声。

他的心间破了洞,山顶凌厉的风刃裹挟着杂沙划过那破破烂烂的心,侵袭抽离,一遍遍,将那破烂的空无一物的心冰至零点。

青山照晚林,楒莫结豆归。

他将郁青山葬于枫林,又独自守了两日,才一瘸一拐的下了山。

他消耗了太多精力,几日滴水未进,下山时一个不慎便滚了下去。

一路上,林霖始终守在他身边。他不要人扶,如何一步步上的山,便如何下来。

只是,从今往后,那永远立在身边给他心安的青山,再不会等他了。

他孑然一身了。

也无坚不摧了。

回去后,他没有再不配合。

吃饭,睡觉,他好似乖巧的很,乖巧的没有脾气。

他终究听青山的话。

乖一点,不要任性。

终于,他等到了漠北城的陷落。

等他翻身上马飞奔向夙朝,那几日来始终没有丝毫情绪的眼眸中方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

一如郁青山所说。

夜,到头了。

他煞费苦心,熬了整整三年,终于熬到白昼到来。

可在这灼灼烈日下,他又要,再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