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山河入酒温
“黄山四千仞,
三十二莲峰。
丹崖夹石柱,
菡萏金芙蓉。”
顾慕的歌声混着山风在林间流转,青竹斗笠下露出几缕乌发,素白衣袂翻飞如鹤。
二人为了到杭州找李训,一路小赶,到黄山脚下,见四处景色秀丽,才放慢些脚步。
“师姐,黄山真有诗里写得那般神奇?”乐川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拨弄着路边的横斜草叶,惊起几只翠绿的蚂蚱,扑棱棱地飞向远方。
顾慕倏然驻足,她解下斗笠仰面望去,远处七十二峰浸在氤氲云海,恍若谪仙遗落的玉簪:“那是自然,谪仙人岂会诓人?”说罢,加快了脚步,乐川赶忙跟上。
行至山坳,忽闻潺潺水声引路,转过巨石,一弯清溪横陈眼前,溪水沿着石头流淌,水底的沙石粒粒分明,偶尔有几尾小鱼小虾,在光影交错间灵活穿梭。
顾慕跑到溪边,蹲下身子,伸手探入水中,“哇,这水好凉!”
水珠从他指尖飞溅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抬眸,对岸蹲着一汉子,那汉子正掬水洗脸,他双手用力揉搓面颊,宽大的手掌茧皮虬结的手背青筋暴突,褴褛葛衣下肌肉虬结似老松根脉。
待他直起身子,猛地甩了甩头,水珠四处飞溅,这时乐川看清他的面容,拉碴胡子下,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
二人眼神交汇之际,伴着一串清脆铃音,那汉子急速转身,隐入身后密林之中。
空气骤然凝滞,顾乐二人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只因汉子身上背着一个竹排,竹排上捆一具无头尸,尸体由几面白布覆盖,裸露四肢已呈青紫色,其腹部高高隆起,像是怀有身孕,这般诡异的场景,让他们无法移开视线。
乐川指尖蓦地扣紧刀柄,侧头问顾慕道:“莫不是甚江洋大盗?光天化日掳杀妇孺。”
顾慕拍拍他肩膀说道:“傻乐川,你见过哪个江洋大盗杀了人,还要背尸体到处晃荡的?我瞧他模样,倒像是赶尸人。”
“孕尸也赶?这人也是胆大。"乐川对赶尸行当略有耳闻,知晓他们专门替客死他乡的亡魂引路归乡。可孕尸、无头尸向来是赶尸行当的忌讳,极少有人敢接,而这具尸体偏偏两样都占了。
汉子背上那孕尸的项颈处,刀口平整,显然是受刑而死之人。
顾慕指尖轻轻绞着斗笠的系带,眼尾微垂望向那人消失的林影深处,说道:“赶尸人本该踩着夜路走的,偏巧让咱们在日头未落时撞见了,大约是送尸人催得紧,才这般急着赶路呢。”
那汉子腰间别着的铃铛,声响不小,在林间不断回荡,随着汉子渐行渐远,铃声也逐渐消散在山林深处。
二人沿山道徐行,青竹斗笠随步伐轻晃,抬眼便是丹崖削壁倚天立,高耸入云的崖柱间,一道道银练瀑布从百米高的崖顶跌落,在山风里碎成万千水珠,虹光便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待来到山脚一方荒村时,暮色已然漫过黄山之顶,最后一抹金色余晖,也在摇曳的松柏树顶悄然消失
推开祠堂大门,堂中坐着的,是蒋家的始祖像,由于年久失修,浑身长出毛茸茸的斑霉,且左半身子已坍塌,泥塑身下,露出腐朽木座。
乐川点燃台前的祭火盆,折下八根树枝,从行囊里捧出两面徽墨酥,摆在火盆上烤了起来,笑道:“师姐,等到了杭州城,我领你到武林广场酒店里去吃一顿好的,今天先对付对付。”
顾慕笑了笑说道:“好呀,一路来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江南色,说得我挺想去瞧一眼。”说着,从乐川手中接过一袋清水,是在黄山脚下那条小溪里接的。
清溪入喉,甘甜可口。
整个荒村,除了他们的动静,再无其他声响,祭火盆的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忽长忽短。
火舌舔舐徽墨酥的脆壳,焦香混着祠堂的霉味在梁柱间游荡,乐川拾起一面酥饼,递过到顾慕面前。
顾慕没有接,反而按住乐川手腕,说道:“也太着急了。”
乐川一脸疑惑,问道:“什么着急?”
“别动。”顾慕轻声耳语,声音几不可闻。
铃铛声在墙外突兀响起,由远及近,叮叮当当,十分急促。听这声响,像是今日遇见的赶尸人的铃铛声。
可赶尸人最忌讳的,便是着急。
他如此惊慌,定是遇着事,二人拾起身边横刀,盯着祠堂门外。
二人默不作声,漆黑的夜里,只有火盆内的柴碳不识趣地发出噼啪声响,而那急促的铃铛声,也在祠堂外戛然而止。
透过破烂的木门,乐川顾慕能明显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门外,正挤着眼睛往里看,他粗如牛喘的气息,二人听来已如雷鸣。
“何事?”乐川开口问道,手中横刀已然出鞘。
门外大汉喘着粗气,大声问道:“你们可瞧见一个老和尚?”
“没有。”乐川干脆利落地应道。
话刚落音,那汉子带着一连串铃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乐川左手揽往身旁的木柱,一个旋身,已踏上祠堂瓦顶,眺望赶尸汉子背影,他身影迅速,已然奔出村外。
“瞧他着急忙慌的,做什么?”顾慕盘膝坐下,倚在刀旁,拿起一面酥饼,递向檐外。
乐川伸手接过,坐到顾慕对面,咬下一大口,笑道:“他估计是个半吊子赶尸匠。哪有赶一半路,把货给弄丢的?”
顾慕拿起另一面酥饼,问道:“他没背着吗?”
乐川点点头,“我见他跑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莫不是被他口中的老和尚给夺了?”
顾慕看着火盆,疑惑道:“老和尚要尸体作甚?”
乐川又咬下一口酥饼,“圣人灭佛重道,这年头归尘落草的和尚数不胜数,盗些金银碎软见多,抢赶尸人活儿的,倒是头一次听说。”
“何止那些和尚?整个大唐,圣人都无暇顾及了。咱们一路过来,遇见的村落,可有哪个是有人烟的?”顾慕应道。
乐川笑了笑,说道:“我倒是喜欢安静些。”其实,他们二人被抒怀阁四处悬赏,抒怀阁耳目众多,热闹之地反而危机四伏,更不安全。
二人正聊着,只听见铃铛声再次响起,侧头看去,赶尸汉子已推开祠堂大门,跪倒在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等二人开口询问,他已嚎啕不止。
那汉子足有九尺高,哭声大如牛哞鹿嘶,凄惨无比,他开口哀求道:“方圆七八里都遇不着人,小人李春雷...斗胆…斗胆求二位大侠帮忙。”
“你丢了货,要我们帮你找回来是不是?”乐川问道。
李春雷抹了把泪,浑浊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大侠明鉴!这趟活儿,其实是我阿姐,李彩云。”说到这里,他又跪地痛哭起来。
乐川应道:“原来是你阿姐。”
李春雷抹了一把眼泪,哭诉:“我阿姐原是龙城图家之妻,婆家疑她与人通奸,将她押送官府,呜呜呜。”
“府尹昏庸无道,见图家有钱有势,审都不审,便将我有六个月身孕的阿姐判了死罪。”李春雷说到此处,泪如泉涌。
顾慕问道:“她腹中胎儿,难不成是她与奸夫若有?”
李春雷说道:“等她生下来,用胎儿之血与丈夫相融,那时一验便知。”
乐川点头:“确实该如此。”
“图家一口咬定腹中胎儿是奸夫所有,定要官府将她处死,不知他们家给府尹送了多少银子,居然第二天便把阿姐上刑,等我为她收尸时,野狗已将她人头叼走,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李春雷呜咽道。
“龙城最近不太平,听说鬼市里有老爷出高价给他儿子配阴婚,整个龙城的坟都被挖了个遍,我阿姐已经受此大辱,若是再被人挖去配阴婚,她如何瞑目?”
“我便按照家乡习俗,赶她回老家安葬。”李春雷摇头叹气。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阿兄在长安抒怀阁里,以后等我找到阿兄,定要那姓图的好看。”李春雷说道。
乐川顾慕心中一凛,乐川问道:“你阿兄叫何名字?”
李春雷听二人问起阿兄名字,心想他们似乎对抒怀阁有所了解,说不定能攀上关系,届时定会出手帮他,这般想着,他喜出望外,毫不犹豫报出兄长大名:“兄长李苍风,十二年前入阁,现下还是抒怀阁刘掌门的座下徒哩。”
“哦。”乐川缓缓应了一声,心中暗自思忖:“李苍风,李苍风?在曹州城外龙王庙里,被公孙宁静打死的抒怀阁人众中,好像有他,尸首还在江中漂浮了几日。”
顾慕说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没告诉我们,你要做什么?你的货丢在了哪?”
李春雷神色黯然,长叹一口气道:“我到刑塚为阿姐收尸时,有个老和尚正在为她超度,老和尚见我来,便与我攀谈几句,得知我要送阿姐回乡,他还热心教我赶尸法事,送了我许多符纸。”
乐川问道:“你本来不是赶尸匠?”
李春雷摇头,说道:“我本是龙城盐商苦力。”
这下,顾慕和乐川终于明白,为何他敢送无头孕尸,还敢在白天赶路了。
李春雷继续说道:“那老和尚对我这般好,于是我便全然信了他。我用他送的竹担架背阿姐回山南道,他说我初次赶尸,没啥经验,由他跟着比较稳妥。我……我便同意他跟着,一路到了此地。”
“那老和尚总是笑眯眯的,我还以为他心地善良。结果今夜,他趁我睡着,便抱着我阿姐走了,至今不知去向,我寻了他一夜,也不见人影,只好来求二位大侠帮忙。”李春雷边说边捶手顿足,懊悔万分。
乐川问道:“那老和尚,是什么模样?”
李春雷道:“他总是眯着双眼,口中只剩下一颗牙齿,说话漏风,很难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样貌佝偻猥琐……”
李春雷话没说完,祠堂神像在一声老鼠的尖叫中,似乎像动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顿时吸引了三人的目光,他们均朝着神像望去。只见长满霉斑的神像脸颊上,竟然掉下来一块东西。众人还没看清,那团乌黑的东西已经迅速钻到神台底下。
“洗有死理!洗有死理!”神像狂怒之下,双手张开,偌大的神像,竟然是由一群乌黑的老鼠附在活人身上而成。
随着那人手脚活动,鼠群呜泱散开,三人这才看清,是一个披金色袈裟,穿红色僧衣的老和尚,随着他怒言开口,口中只有下颚一颗牙齿极为明显。
李春雷指着他,大声喊道:“就是他!就是他!偷我阿姐尸体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指着李春雷破口大骂:“你个壮畜奴!老衲好心帮你,你却在背后说尽老衲坏话。”说着,他踏下神台,方才围着他的老鼠四散逃开,竟一个也看不到了。
乐川顾慕也被他吓了一跳,若不是李春雷前来求助,今夜在这老和尚眼皮子底下过夜,还不知会遭遇什么不测。
老和尚伸手往神台底下一探,大群大群的老鼠又从里边为他送出一个布袋。看那布袋的外形,里边装着的,应该就是李彩云的尸身。
他将布袋扛到肩上,指着李春雷说道:“不知廉耻的东西,你跟他们说说,与你阿姐通奸的人是谁?”
李春雷竟然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那老和尚气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怒指着李春雷骂道:“便是你这个畜生!”
“阿姐疼我爱我,小时候还当过我奶娘,我肯定也疼她爱她,难道这也算通奸吗?”李春雷狡辩道,神色慌张。
“噢,还给你当过奶娘,所以,你背着她的时候,总是对她尸身上下其手。”老和尚阴笑道,眼神里满是鄙夷。
李春雷瞪大双眼,气息急促,喉头哽了几下后,才解释道:“我……你……你的竹架子不结实,我这不是怕她摔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