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旧人泪映觞(下)
“真邪兄,动辄取人性命,折辱女流,岂是江湖男儿所为?”袁兴转头劝道。
“捣乱落花门主婚礼,难道就是江湖好汉的作为?逼她交出武功下落,也是好汉的作为?”真邪道人怒而反问。
“女师男徒,乱的是天地纲常,我等阻止他们成亲,又如何不算是江湖义士?《真邪八诀》乃江湖无上神功,如今散落武林,若是落入南诏、突厥等贼人之手,用来屠杀我大唐士兵,你我岂非千古罪人?”袁兴说着,振振有词。
“我呸!当年三十二位兄弟亲如手足,陪你袁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你瞧瞧!现在咱们身边还剩几个?你袁观云倒是博得个忠义之名,你管过兄弟们死活吗?本座才不管什么责任不责任,要秘籍就是为了自己!本座今年七十二,要那虚名作甚?不练成八重真邪诀死不瞑目!”真邪道人双目如鬼,吼声极大,唾沫横飞。
吞月刀锵然入地三寸,袁兴须发戟张:"手足凋零,真邪道兄又当真问心无愧?"
真邪道人上前一步,高声说道:“你还想要和我干一场不成?”
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伴着山上游来的一阵凉风,南面的旧屋内传来一声女人的讪笑。
四人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狂喜,真邪道人将长剑归鞘,发出"噌"的脆响:"正主儿现形了。"转身朝旧屋飞赶。
桃十一娘玉掌翻飞,裹挟“阳魂灭”直取真邪道人肩井。
袁兴头也不回反手刀背横截,刀镡与掌心相击迸出金石鸣响:“小娘子,此事你休要再管,还请速速离去。”
未及收势,桃十一娘右掌罡风已至道人后腰命门。
真邪道人狞笑一声,二指如勾虚空画符,背上青锋应声出鞘,竟是《真邪八诀》的第八重“九重天”!剑光如白虹贯日,擦着桃十一娘云鬓掠过,身后青砖墙轰然洞穿,她玉颊霎时绽开血线,血珠连串滚落襟前。
"再近半步,老夫便取你项上人头。"真邪道人剑指轻旋,长剑倒飞入手。
桃十一娘踉跄后退,杏目映着剑芒,瞳孔骤缩,愣在原地。
这招“九重天”乐川顾慕二人都瞧在眼里,《真邪八诀》之中,练至八重便可御飞剑伤人,乐川疑惑,“真邪道人武功当真犀利,先前落花门内乱时何以藏拙?欧阳婉君就算《玄天印》六重,他也可匹敌。”
转念又想,“这几个人根本不想帮公孙宁静夺回落花门主,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欧阳婉君将公孙宁静打得半死最好不过,他们挟持重伤公孙宁静,让她吐出金蟾下落。不过既已八重,公孙宁静绝不是他对手,为何不自己挟制公孙宁静?明明自己已经练成八重真邪诀,又说不练成八重死不瞑目是何意?”此中蹊跷,如雾里看花。
“九重天”对于同样修习《真邪八诀》的桃十一娘震慑可想而知,她双目无神愣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真邪道人笑道:“哼,这才像话,小小娘子别这么多心思,小心本座收了你的命。”右手抽动,长剑落回他手,与袁兴几人一同走向南面旧屋。
袁兴在房门上轻敲,说道:“公孙娘子,我们几兄弟答应过你,帮你夺下门主……”
“跟她还废什么话?”真邪道人手中长剑刷刷几下,本就腐朽不堪的木门碎作几十块。
屋内昏暗无光,灰尘满布,众人看到公孙宁静跪坐梳妆台前,右手执梳,左手抚发,对着一面旧铜镜,似乎正在化妆。
她轻哼江南小调,木梳滑过枯发时,发出蚕噬桑叶般细碎声响,梳子所到处,枯发如雪纷落,越来越多,落得周身都是,她再梳几下,众人借着微弱阳光,已能清楚看到她森森头皮。
“嘻嘻。”看着镜中面容,公孙宁静似乎很是满意,旁若无人地嬉笑一声。
闯入的四人之中,蓝袍汉子上前几步,来到公孙宁静身旁,双钺寒光乍现,嗤之以鼻:“老婆娘少装神弄鬼!快说秘籍下落!不然两铲子送你下去陪我那几位兄弟!”
他话刚说完,袁兴看到他背后散出惨白微光,惊觉大事不妙,"江贤弟不可!"袁兴的疾呼与骨骼碎裂声同时炸响,抢到他身边,将其拉离公孙宁静身边。
然而蓝袍者已筋骨尽碎,袁兴只觉得自己双臂揽过来一团肉泥,惊讶大叫着他名字:“江贤弟!江贤弟!”
江姓汉子喉间发出濒死者特有的呼噜声,双钺当啷坠地,袁兴抱他时,只觉怀中躯体如泄气皮囊,脊椎骨化作齑粉,指缝间渗出的血都带着碎骨碴子。
公孙宁静缩回捏着“白头印”的左手,挽起为数不多的头发,悠哉悠哉地又梳起来。
袁兴大怒,指着公孙宁静骂道:“江贤弟虽出言不逊,可罪不至死,你何必...你又何必下此毒手?”
哪知公孙宁静似聋了一般,嘴中依然哼着吴侬小调,边梳着头,对镜子里的人说道:“小静呀,这些乌饭子是我在后山摘的,囤了一个多月才囤巴掌这么多呢,你快尝尝,嘻嘻。”
真邪道人左手也抽出长剑防在身前,退后一步说道:“老婆娘疯了,净说些胡话。大哥,快抱江阿弟出来。”
公孙宁静嘴巴一努,继续说道:“我找山下年轻小道长算过,下个月有几日大吉,到时候,你梳妆好了等我,我娶你过门。”
在场的几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司徒正明在她还是个大姑娘的时候说的情话,可想这些话入骨入髓,几十年来,她还记得丝毫不差。
袁兴双手抱着他的江贤弟与另一兄弟退到门外,说道:“她...现在这般状况,恐怕你我也问不出何有用的信子了。”
真邪道人说道:“疯了说不定她自己还能说些有用的,咱们暂且听上一听。”
公孙宁静指着镜子高声骂道:“公孙宁静!你要是待不下去,你就自己了断吧!一整天就会哭哭啼啼的,真是惹人厌烦!”忽而捂脸哭起来。
咿咿吖吖的怪声从她嘴里发出,似哭似笑,刺耳凄厉,听得众人心里发毛。
真邪道人双剑护体,寒声道:“哼,我瞧这婆娘多半是好不了了,不如本座了结她,解个后患。”
而拿不定主意的袁兴盯着他,将江贤弟尸体轻放在地,豆大汗珠从他太阳穴滴落,朝真邪道人点了点头。
留一兄弟在门外,二人转身回到旧屋,慢慢靠近公孙宁静,她忽而十指用力,指甲深入脸颊,顿时脸上血痕斑驳,癫态毕现:“你们都背叛我!!!你们都背叛我!!!!”
连喊两声,公孙宁静猛然回首,双瞳暴凸几欲脱眶,瞳孔大到连眼睛要放不下,双掌向几人激拍而来,待袁兴看清她掌形时,双“白头印”阴风已扑到他和真邪道人面门。
此招非比寻常,袁兴顾不上那么多,掌推真邪道人,想助他躲开,而真邪道人同样也是这个想法,两人各受对方一掌,恰好躲过公孙宁静的左右手“白头印”。
公孙宁静平时若是连续拍出两掌“白头印”,早已抽空气海,软倒在地,可如今她不但可以,而且依然精神矍铄。
他们不敢再有阻拦,任由她冲出屋门,而留在门外的兄弟遭了殃,变故陡然,他尚未了解屋中是何情况,已吃了一记“明月印”,倒在屋旁。
公孙宁静在屋外左右探头,盯着墙边奄奄一息的桃十一娘看了又看,慢慢踱步靠近,指着她痴笑道:“哈哈!司徒正明啊司徒正明,你不是嫌我吵吗?你怎么先死了?我再也吵不到你了,哈哈!”
说罢,双目一横,“峨眉印”已压到,威沉山河,桃十一娘躲无可躲,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砖墙都随之微微颤动。
"不可!"乐川叫唤,顾慕与他身似流云,同时掠至桃十一娘身前。
乐川双掌推出"仙游闲",气劲相交处白雾蒸腾。
“原来是你。”公孙宁静骤收掌势,鬼魅般飘退出丈余,指着乐川嘻嘻一笑:“可怜虫,我留你一掌,下回可没这般便宜。”说罢,转身向旧屋走去,边走边说道:“让你们帮我,八个人却打着八个小算盘,背叛我的都不会有好下场,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啊!!!!哈哈哈!”
公孙宁静笑声尖锐,阴森刺耳。
“畏畏缩缩躲在屋内,还自称什么大侠?快快出来领死!”公孙宁静枯指遥点南面旧屋吼道。
屋门洞开,却无声无息。
“好,我瞧你这位兄弟还没死透,再让他死痛苦些。”公孙宁静左手往倒地那人擒去。
“嗖”屋内飞出一柄长剑,直插她手臂。
公孙宁静左手变招,改爪为指,侧点剑身,将长剑改了个方向,插向倒地之人大腿,顿时鲜血泉涌,可倒地之人已昏死过去,对此似乎无甚知觉。
“嗖嗖嗖”屋内又飞出三把长剑,公孙宁静随手便将它们撇到地上,讥讽道:“真邪老狗,你还是别使‘九重天’假把式,骗骗小娘子还行,想骗我?自取其辱。”说完,又要擒向地上之人。
袁兴从旧屋中冲出,吞月八尺刀掠风呼呼作响,与真邪道人刺出的长剑上下呼应,直取公孙宁静首级。
公孙宁静折扇在手,来回挥动,挡下这两招。
她年岁已长,加之是女人之身,气海甚是不如男子,本不应该能与此二人抗衡,袁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似乎越斗精气越盛,真气用之不竭,《玄天印》催动折扇,与她掌风相错,掌中折扇忽展忽合,逼得袁兴刀法渐乱
“坪坪”两声,袁兴真邪道人胸口中印倒飞,撞碎墙板跌入屋内。
公孙宁静仰天长啸,背手踱步:“小静,碎叶城三十二友正邪不分,有的乃名门弃徒,有的又是邪派之首,他们打着振兴大唐的旗号,四处行阴阳两事。在我看来,亦正亦邪,这才是庐山三十二友的厉害之处。”
真邪道人从口中咳出一口鲜血,眯眼笑道:“继续说,我们碎叶城三十二友,有甚厉害之处?”
公孙宁静侧身直目,说道:“元和中兴,碎叶城三十二友横掠西洲,至千余人无家可归,留骨官道,乃大奸大恶。”
真邪道人呵呵笑道:“不错不错,这确实是碎叶城三十二友所作所为。”
公孙宁静又道:“太和三年,南诏弄栋节度王嵯巅侵犯西川,攻下成都外城,碎叶城三十二友与军同战,牺牲二人换取大败南诏二十万军。”
真邪道人以剑作拐,勉强站直,点头笑道:“确有此事。”
公孙宁静踱步逼近,嘴中念叨:“七年前,碎叶城三十二友之首回乡拜祭李清澜,路过落花门,一剑斩碎抒怀阁进来路,乃此旧宅之主,李清闲!!!”
袁兴叹一口气说道:“大哥确实救过你落花门上下。”
公孙宁静耸肩冷笑:“要你李清闲多管闲事?!当初要是任由当时我夫妻被抒怀阁宰了,好一了百了!!空留我公孙宁静于世上,被风吹雨淋,可怜凄凉。而你!现下被茅山逐出师门,李清闲他死了!我公孙宁静既然认出你来,自然不会放过你!”指着袁兴恶狠狠地道。
她唾沫横飞,话语里前后不搭,满是颤音,疯疯癫癫。
乐川听完这些,终于明白公孙宁静相较于记恨抒怀阁,为何更加记恨救她的那名老道了,原来当年救他们夫妻的便是紫云道人,落花门两位门主被救下后,公孙宁静走不出过往,对抒怀阁的深仇大恨报复无望,也只好将心里的幽怨转嫁给枕边的司徒正明,以及大恩人李清闲。
如此扭曲的心态,已无药可医,心中苦闷到了此等境地,看到落花门在欧阳婉君的带领下又有起色,更加痛苦难忍,巴不得要亲手毁了落花门。
只可惜她就算搭上碎叶城三十二友的四条性命,也不能从欧阳婉君手里抢回落花门。
落花门主楼一战更是令她萎靡不振,不能说服自己,只好归咎于助她夺门的碎叶城三十二友,思来想去实在无法想通,以至于今日的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