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旧人泪映觞
“她心怀愧疚,自觉有负落花门,有负司徒师父,更有负公孙宁静。她一直认为,是自己致使落花门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一心只想弥补落花门对她的恩情。”说罢,欧阳婉君目光悠悠,看向乐川。
“公孙宁静从没领过她的情是不是?”乐川接话。
欧阳婉君点点头,眼波流转,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苦涩:“落花门遭抒怀阁追杀,她不惜豁出性命救下公孙宁静。可当落花门集体避难,公孙宁静却勒令众人,不许带她同行,弃她于险境,任由抒怀阁处置。若非乐兄弟你仗义出手,她早已命丧黄泉。”
乐川惊讶道:“你...你怎知道?”
欧阳婉君望向乐川,露出一抹浅笑,柔声道:“那时,除了你,还有谁会去救她?”言罢,目光从乐川脸上移开,继续说道:“我本以为,经此一事,她从此心灰意冷,对公孙宁静不再理会。可你也瞧见了,她依旧像块狗皮膏药,公孙宁静怎么也甩不脱。”
乐川不禁回想起,于曹州听荷楼初次遇见桃十一娘,听荷楼与公孙宁静所在的龙王庙相距不过一两里路。
或许那时,桃十一娘已在暗中跟随公孙宁静,她预料到刘长青与公孙宁静之间会有一场恶战,故而转至听荷楼,监视抒怀阁的动向。
夜幕低垂,天穹如墨,厚重的云层缓缓流动,圆月爬出云海,银鳞漫卷的月光染亮云边,又在绵延山脊镀上了一层银霜。
众人借着如水月光,畅饮欢谈,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
顾慕乐川二人打算到杭州将药盒交给李训,原本要早上出发,抵不住落欧阳婉君挽留,要他们在门中多住几日,好与她谈谈心。
此后,二人夜里与落花门弟子同榻而眠,白天落花门众人各自忙于门中事务,他们二人则结伴到山林之中,游山玩水,怡然自得。
在落花门留宿的这些日子,他们渐渐察觉到一些异样。
门中弟子外出采药或是执行师命归来后,常常双手手腕折断,喊来太白镇医工包扎时,疼得龇牙咧嘴,可脸上却又隐隐透着如释重负的神情。
练武场上,欧阳婉君传授弟子武功之际,对顾慕乐川毫无避讳,甚至还特意邀请二人前去观看。
双臂已折弟子臂上裹着厚厚麻布,令人称奇的是,他们施展武功招式时,竟比未曾折过手臂的弟子更为凌厉流畅。
顾慕乐川见状,脸上均有惊讶之色,欧阳婉君瞧在眼里,不禁掩面而笑,轻声问道:“乐兄弟,你可知道,短短数月之间,我是如何从只懂几招《痴心情长扇》,到仅用四招,便能大败公孙宁静?”
乐川应道:“你究竟是如何……武功精进如此神速?莫不是你师祖娘娘在梦中传授武功?”
欧阳婉君笑道:“那也算是了。”说着,素手轻扬,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玉臂。
顾慕与乐川二人瞪大双眼,只见欧阳婉君本该莹白的肌肤上,赫然多出个青紫凸起的关节,她手臂弯动时,姿态怪异,全然不似常人,倒像蜘蛛的长足。
看得乐川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肘。
她指尖拂过畸形的手臂,目光投向练武场上的弟子,悠悠说道:“他们的手臂,是我让人打断的。江湖只道《玄天印》乃绝世心法,却不知要练成此功,须得碎骨重生。”
顾慕若有所思,说道:“落花门师祖娘娘的墓……”
欧阳婉君接过话头,说道:“百余年来,《玄天印》唯有师祖娘娘一人练成。开山立派冠绝天下的武功,在她死后便无来者,究其缘由,是因为所有人身上,根本没有清湾、玉瓯、玄溢三门奇穴。”
“公孙宁静重回落花门后,对门中弟子颐指气使,对我批评责骂,处处刁难,好像她才是落花门主。猜她又想重掌落花门大权,以我当时的武功,她只需寻个恰当的由头,夺回门主之位易如反掌。让出门主之位倒也无妨,可落花门若落入她手,不出五年,必将灭亡。我若不抓紧时间修炼,落花门危在旦夕。”欧阳婉君捻起酒盏,月光在绿液中碎成点点银鳞。
“迫不得已,子初与我只好偷偷挖开祖师娘娘的的坟墓,看看她为何比常人多出三道穴位,师祖娘娘的手臂异于常人,我猜三处多出来的大穴,便在她手臂奇怪的关节上。至于后来的事,你们在归堂里也听见了,我不想让公孙宁静也看到其中奥妙,索性烧了师祖娘娘的坟。”
“烧毁师祖之墓乃武林大忌,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于一身。不过,我也不怕武林众人笑话,事实便就是如此,光明磊落,才好行于江湖。”欧阳婉君站起身,背手踱步。
顾慕伸出手,轻轻触碰欧阳婉君多出的关节,轻声问道:“一定很痛吧?”
欧阳婉君脸上一抹淡淡笑意:“为了落花门,我连死都不怕,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倒是辛苦仲孙子初,那段时间,全靠他忙前忙后照顾我。”言罢,转头看向顾慕,用衣袖遮掩关节。
“三个月脱胎换骨,总胜过三十年庸碌无为,待公孙宁静察觉《玄天印》其中奥秘......"她缓缓接着说道:"江湖,早换了天地。"
欧阳落花她自己也想不到,百年之后,令落花门再有起色的人,还是姓欧阳。
“斯人已逝,而我落花门,再也不能是任人欺凌的小门小派。”欧阳婉君幽幽说道,望向身旁耸入白云的参天古木。
接下来的时日,他们偶尔会随弟子们一同前往山上采药,或是与其他弟子一同翻新门中的旧屋,有时候,乐川会觉得,自己与师姐像是乡间的农夫,男耕女织的恬静。
如此半个多月,欧阳婉君才舍得放他们下山,分别时,她还是依依不舍,双手握着顾慕右手,说道:“日后若是成婚,一定要给我张请帖,整个落花门都去给你们撑场面。”
听得顾慕从额头到脖子绯红一片。
几名落花门弟子“嘿呀嘿呀”喘气声从欧阳婉君身后传来,帮乐川托起半扇风干的羊排骨,乐川挤进两人之间,羊排骨太大,压得他头都抬不直,只好侧着头跟顾慕说道:“师姐,咱们出发吧,咱们在路上还有烤羊排吃!”
顾慕与欧阳婉君听闻此言,都不免捂嘴轻笑。
晨雾漫上石阶,顾慕走在前头,发梢沾着山间清露,忽然轻声道:“我听说,李清澜死后,紫云道人将她葬在福山上,福山就在婺源一带,咱们瞧瞧去。”
乐川笑道:“好说。”
当天中午时分,二人在山中晃荡,在几位樵夫的指点下,终于在山阳找到李清澜之墓,祭拜后,乐川索性就地取材,钻火将肩上羊排烤了起来。
烟雾缭绕间,问顾慕道:“师姐,李清澜于长安毒逝,紫云道人为何不远千里将她葬于此?”
顾慕双手抱膝,盯着熊熊篝火,说道:“凡是中蝶尘之毒而死之人,葬到哪里,哪里便会长起大片蝶尘草。”
乐川这才注意到,以李清澜之墓为中心,方圆几里都长着同一种草,乐川随手拔起一根,草骨笔直,骨上散有四片叶子,两长两短神似蝶翅,顶上挂有一朵浅紫绒花,整棵草便如蝴蝶逐紫尘,故而得名蝶尘草。
就因此地长满蝶尘草,故附近樵夫都清楚李清澜墓于何处。
乐川说道:“蝶尘草可怖如斯,人受其毒而死,它竟能以尸为种,铺满山坳。难道是紫云道人不愿由此多造杀业,才将她埋葬于荒无人烟之处?”
顾慕摇头,说道:“福山润泽,乃李清闲家后山。”说着便站起来,眺望山脚。
果不其然,山脚下有一大宅。
“看来对李清澜念念不忘,才将她埋葬于此。”乐川看向山下,喃喃道。
羊排被篝火烤得吱吱作响,油脂溢出,清香扑鼻,乐川徒手扯下一根肋排,以树枝贯穿骨髓,递到顾慕手里。
顾慕轻轻咬上一口,边说道:“你的羊羹茶摊要是真能支起来,得加上一项,得说烤羊排也不错。”
乐川已捧着一根羊排骨大快朵颐,埋头说道:“唔!就叫‘羊羹烤羊排也不错茶摊’!”
顾慕提起玉手轻拍他后背,笑道:“江湖上哪有茶摊这么起名字?”
“师姐,咱们不妨去李清闲故里拜访拜访。”乐川说道。
顾慕看着手里的羊排,点头说道:“好说,好说。”
乐川皱眉道:“师姐你怎么学我说话?”
顾慕捂嘴轻笑。
白玉墓碑上"李清澜"三字被阳光映得明亮,清风徐来,无数紫色绒花随风而动,恍若万千蝴蝶展翅,有故人归不得的哀愁。
填饱了肚子,各自执刀下山,来到旧宅附近。
人去楼空多年,旧宅周围古木参差,遮天蔽日,枝丫内外延伸,已漫入旧宅院墙,院墙坍了大半,青砖缝隙里都爬满蝶尘草的紫色绒花。
顾慕忽而按住乐川肩膀,拉他隐在墙头青苔后,随后废旧院中传来人声。
"十一娘,你何必固执?"真邪道人嗓音沙哑如磨砂:"公孙宁静那老婆娘将我们骗来落花门为她卖命,我们八兄弟中,已有四个交代在落花门里,只需她给我们一个交代,本座便不会为难你,现下被你给藏了起来,你要是不交她出来,今日我们四兄弟便把账,算到你头上,你可不好过。"
"真邪老儿,公孙大娘与你无冤无仇,何苦赶尽杀绝?"桃十一娘说道。
乐川探头,从塌墙缝隙看去,四人呈扇形围住一位黑衫少女,少女背倚太湖石,她左肩头已血迹斑斑,右手捏着的,却是《真邪八诀》“御阴诸阳会”的起手式。
四人便是在落花门大闹欧阳婉君婚礼的怪客。
真邪道人指着桃十一娘的右手,呵呵笑道:“你火候不够,别在本道爷面前班门弄斧,小心你的脑袋!这里五个都不是外人,你拼死救公孙宁静是什么原因,大伙都清楚。你不是为了报恩,也不是报仇,难道你不怕我抖给落花门的人听?我要是在江湖上说出来,你桃十一娘,还有公孙宁静,就别想还有安静日子!你还是乖乖把她交出来,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你们这群老莽夫猜到又如何?”桃十一娘冷笑。
真邪道人摇头眯眼:“不如何,留你们人头在此。”
桃十一娘双手护在胸前,说道:“你敢?”
真邪道人轻蔑点头笑道:“你的那些事情,公孙老婆娘跟我们都说了,若是不说,我们哪会被她骗来大闹人家落花门主的婚礼?区区二重《真邪八诀》,本座何惧于你?放下吧。”
他笑吟吟地背起手,走到桃十一娘身旁,继续说道:“那老婆娘说,七年前,落花门因你到门中求救,累得落花门与江湖大派抒怀阁有一场恶战,将落花门运数消耗殆尽。公孙宁静气不过,到你阿爷处讨要说法,你阿爷对她好生招待,她心中有火,却也发作不出来。不过她为了报复你,还是趁你阿爷睡觉时,潜入他房内,偷走了七枚金蟾古宝。”
真邪道人似乎很是清楚当日情形,侧头在桃十一娘脸庞笑道:“她原本打算卖掉那七枚古宝,换些金银细软,用来重振落花门。等卖掉其中六枚之后,她拿着最后一枚在手里把玩,无意碰到金蟾的机关,才发现原来金蟾古宝内有乾坤,竟是《真邪八诀》的秘诀,但是卖给了谁,只有公孙宁静自己清楚,她若不是以线索跟我们八兄弟叫唤,我们八兄弟今日,也不会栽在婺源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真邪道人踱步回到袁兴身旁,说道:“你桃十一娘,若不是想取回那七枚金蟾古宝,怎么会舍命救她?”
桃十一娘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被点破,不免心中一凛。
“自以为,你救公孙宁静的事情,在大家眼里都是为了报恩,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只需稍加思考,便可洞穿你那些坏心思。”袁兴朗声说道。
“我们几人答应公孙宁静,若是帮她夺回门主之位,她便告诉我们古宝的线索,现下恐怕是夺不成了,不过,这也不赖我们,是她自不量力,她答应我们的事,还是要照旧,无论你死,还是她死,今日,线索我们是拿定了!”真邪道人金黄的双目露出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