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合卺浸霜刃
剑鞘相撞的叮当声先于人影传入堂内,腰悬五剑的道人踏着满地红绸,浑浊眼中忽地迸出精光:“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侧过头,对着倒在门外的公孙宁静高声说道:“你不是说,这小妮子只会些粗浅功夫吗?本座当初还不太想来呢。怎么她才用了两下子,就把你打得爬不起来了?”伴随着几声嘻嘻冷笑,已有两柄长剑握在手中。
公孙宁静被道人一通羞辱,她也不恼怒,双手缓缓撑地而起,说道:“她…她背后有高人指点,我着了她的道。”
欧阳婉君哼一声,双目含泪,摇头说道:“公孙宁静,你若是对落花门安半分好心,我欧阳婉君早就将门主之位拱手相让,可落花门回到你手,又将是灭亡的结局。好在祖师娘娘托梦与妾身,说你终有一日强夺门主,要妾身用尽一切办法,也不会让你得逞!”
公孙宁静冷笑道:“你还敢提祖师娘娘?祖师娘娘的坟埋得隐没,历来只有门主清楚,除了你和东方靖没有其他人知道,上几个月突然被人挖开,还将尸骨烧成灰烬,说!是不是你捣的鬼?”
“正是。”欧阳婉君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说道。
公孙宁静双眼瞬间瞪得更大,眼中满是怒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啊!好啊!你还敢挖祖师的坟!挖完还不算,竟然还将她老人家的烧得尸骨无存!”
欧阳婉君眼神坚定,盯着公孙宁静说道:“若不是师祖婆婆在背后指点,今日哪还有欧阳婉君的命在?”
“放火烧她尸骨,难道...难道也是她的指点?众位落花弟子,你们可听到了?你们的欧阳门主不但挖开师祖娘娘的坟,还放火将她尸骨烧个干净,如此背祖弃德,怎做得我们落花门主?”公孙宁静捂着胸口受击处,朝堂内朗声说道。
这时,欧阳婉君身旁的一名弟子站了出来,说道:“只要门主是为我落花门做事,就算拆了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我们也毫无怨言。”
悬剑道人冷笑道:“长老和门主说话,哪轮到你这小厮插嘴?”飞身前探,左手长剑疾刺而来,剑身冒出滚滚白烟,竟是《真邪八诀》中的“阴魄散”。
在场所有人均是武林中人,江湖中鼎鼎大名的“真邪八诀”谁人不识?纷纷倒抽一口冷气,乐川心中惊呼:“捣乱的九个人中,就已有一位《玄天印》、一位《真邪八诀》,欧阳婉君危矣!”
欧阳婉君镇定自若,沉声说道:“谁敢欺负我落花门?!”说着,折扇从腰间飞出,落入右手,截下道人长剑同时,左掌泛起霜色幽光,“白头印”急帖道人小腹。
道人正欲催动右手长剑偷袭,忽觉丹田处寒意刺骨,他怎会不知此掌非同小可?右手握有长剑,此时洞门大开,再想回剑抵挡已然来不及,只得抛剑缩掌与欧阳婉君相对。
两人真气澎湃,气劲将桌上的碗盆纷纷掀翻,顿时堂内一片狼藉。
那道人与欧阳婉君对完一掌,手捂着胸口急退十余丈,若不是身后几人将他扶稳,定会摔倒。
待众人目光聚到他身上,发现他胸口已中掌,口含鲜血,兀地挣脱扶着的手,抖几下肩膀,嘴中喃喃喊道:“好怪!好怪!小妮子的武功好生奇怪!!”
黑袍老人侧头问那道人道:“真邪老怪!你快快说,她武功有什么古怪?”
那道人左手拍着胸脯,昂头说道:“我真邪道人横行江湖六十余年,从未见过此等怪异的掌法!虽说本座及时格挡,可根本挡不了,她的掌劲竟然能瞬间错开,直接打入本座胸口。”说完,他将上身的衣服拉开,果然胸口印有一掌,余力未消,仍散着微微寒光。
黑袍老人捋胡子笑道:“真邪老怪,你上了年纪,反应跟不上年轻人,她半途变招,你挡不住便是挡不住,何必自欺欺人?不过,好在你真邪护体,不然早就横尸于此。”
真邪道人将衣服一紧,眼里余光扫过黑袍老人,不屑说道:“哼,你说本座自欺欺人,那你怎么不去和她过过招?!”
黑袍老人从宽大的披风下摸出两柄勾镰,丢下一句:“比就比!”闪到欧阳婉君面前,两人兵刃相交,又再斗了起来。
顾慕侧头在乐川耳边轻声说道:“傻乐川,你不是说真邪诀几乎失传了吗?怎么这个道人也会?”
乐川余光看了眼顾慕,她此刻背紧贴在自己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堂中央两人的打斗,哪像是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大师姐?她这好奇的模样,倒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他心里想着摸摸她的头,可又不敢,只能轻声说道:“我在曹州时,曾碰到黄巢的妹妹,她给我看过心上人送的漆器小玩物,玩物腹中有《真邪八诀》第三重秘诀。我猜测应是真邪诀的开创者把武功秘籍分成了八份,藏在了小玩物里面,若是有心人得到……”
乐川话还没说完,就被众宾客的惊呼声打断,他将目光转回中堂,只见黑袍老者已经败跪在欧阳婉君面前,口中鲜血如注,染到地上,双目无神,摇摇欲倒,闭目颤声说道:“真邪老怪物,你说得没错,这...这...这个女娃娃武功,好怪......”随之倒地。
真邪道人大喊道:“黑煞老头!本座来救你!”听其声音,已有拼死之意。
余下八人见状,一拥而上。
落花门弟子也毫不畏惧,纷纷迎了上去,顿时,扇、伞、剑、斧、链、刀六样兵刃相交,乱作一团。
欧阳婉君以一敌四,通习《玄天印》后,她武功大进,今非昔比,已是世上一流武林高手,在袁兴、公孙宁静、真邪道人等几人围攻之下,她依然犹如龙入深渊,游刃有余,在摇扇挥掌之间,潇洒从容。
几人的内功极为深厚,招式相拆,震得落花主楼摇摇欲坠,在场宾客无上乘武功者,纷纷抱头逃离。
公孙宁静惊觉,欧阳婉君不仅《玄天印》的造诣在自己之上,就连《痴心情长扇》也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她右手扇面上一瞬间刮到自己脸颊,下一瞬已斩向自己下腹,这招“寒香埋骨”她自己钻研了至少有七八年,在手腕不脱臼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使出如此诡异的动作。
在扇子功中,就连极难的“落英纷纷”,欧阳婉君施展起来也是轻而易举。她无名指、拇指二指轻轻一拨,扇子便如画卷般铺开,围在几人身后,随着她身子轻飘飘地离地,画卷骤然收紧。
几人都吓出一背冷汗,此招画地为牢,欧阳婉君正处他们头顶,要是以《玄天印》接踵而落,他们定然生死难料。
公孙宁静攻势愈发急促,她深知若今日夺不下门主之位,便再也无法回归落花门,下场是再次沦为丧家之犬。
开始拼死的打法,对欧阳婉君招式不闪不避,迎头直上。
纵然有真邪道人的内功相助,欧阳婉君几个旋身间,公孙宁静也已经伤痕累累,深受重伤。
“妾身今日,便要替师父司徒正明、仲孙子初报仇雪恨!”欧阳婉君双眉一横,神色森然道。
手中扇子急挥,狂风大作,将另外三人掀翻在地,独留下公孙宁静在身前。
欧阳婉君左掌迅速探出,五指屈向掌心,臂间红粉花瓣攘攘而落。
霎时,司徒正明坐在偌大的厅堂里落下的泪滴,东方靖在悬崖上向自己递过来的右手,仲孙子初在卧榻前将药汤吹起的波澜,通通凝在她掌心,幻作一式“落花印”。
“咚”一声响,公孙宁静身子如一塌驼满肉泥的布包,落在十余丈外,不再动弹。
欧阳婉君杀红了眼,她右手激扬,纸扇破出磅礴刃风,雷霆万钧间,竟将一来犯者劈作两半。
真邪道人、袁兴几人见大势不妙,纷纷施展轻功,在打倒几名拦路的落花弟子后,落荒而逃。
看着满堂横尸,筋疲力尽的欧阳婉君迈着沉重的步子,蹒跚移至公孙宁静身前,此时的公孙宁静已无力挣扎,躺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
欧阳婉君高举左手,压下中指,朝着公孙宁静额头的“明月印”将落,手腕被一人扣下,她侧头看去,是桃十一娘。
桃十一娘长叹一声,开口道:“欧阳门主,你已得偿所愿,不要一错再错。”
欧阳婉君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滴落,缓缓摇头念道:“此世间,爱我之人皆已惨死,早已无心对错。”
桃十一娘松开手,轻声道:“为了你,也为了落花门。”
欧阳婉君沉默片刻,终于是收回了手掌,慢慢转身走向堂外,瘦小背影极是疲倦,似乎却又带着一丝解脱。
桃十一娘在她背后深深一揖,背起已经昏迷不醒的公孙宁静,离开落花门。
微凉的山风漫过,大堂门前两棵树摇曳不止,繁茂枝叶相互摩挲,发出沙沙声响,悠悠荡荡,树下,落花门弟子来回跑动收拾残局,救治伤员,无一人袖手旁观。
欧阳婉君垂眸回首,四水归堂正中央的囍字异常鲜艳,红得似乎要滴下血来。
随着檐角铜铃在风中的细碎声响,乐川望向欧阳婉君背影,这位落花门主自始至终紧攥着折扇的右手,指节早已泛出青白。
“门主。”顾慕说着,向她递过一个包裹。
欧阳婉君承下揭开,里面是公孙宁静用来格挡落花印时,被击碎的乾灵扇碎片。
顾慕看了一眼乐川,又看向欧阳婉君说道:“妾身听乐川说,这是落花门无上至宝,你好好收着,日后找个铁匠将它铸回原形。”
欧阳婉君哽咽而语:“世上能炼千年寒铁的匠人,恐怕早已死绝,如今这对鸳鸯器,终究是永世不得团圆了。”
乐川安慰道:“我倒是听说,有个叫清晖的道人,能炼出‘水岐剑’那般神物,我到江湖上帮你打听打听,有消息,托他来替你试一试。”
欧阳婉君低眸凝神许久,抬头看着乐川顾慕说道:“今日宴席扫了二位的兴,我心有亏欠,不妨在落花门住上几日,为你们补上几顿好酒好菜。”
乐川还担心她此后一蹶不振,由此看来,眼前的门主并没有他想象中脆弱,凝重的脸露出笑容说道:“好说。”
顾慕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乐川的额头,说道:“好说好说,什么都是好说。”
欧阳婉君看着眼前二人斗嘴,她疲倦的脸上也露出些欣慰的神色。
当晚,落花门聚在主道上,排出长龙宴,与白天不同的是,这次宴席座位上坐着的,都是落花门弟子,仅有乐川顾慕二人算是外宾。
宴上,众弟子向欧阳婉君询问,公孙诗雅的死,到底是不是仲孙子初所为?毕竟众人也曾调查过仲孙子初的寝舍,但大家能力有限,难以判断真假,只能来问问门主。
面对众弟子的目光,欧阳婉君没有回避,点了点头,应道:“我想,应是仲孙子初自己下的手。”
身边弟子接口道,说道:“子初他,杀自己心上人是真的,对门主你的感情,难道不是真的?”
毕竟,若不是真感情,仲孙子初又怎么会为欧阳婉君挡下必死的一掌?
欧阳婉君无奈笑了笑,点头说道:“也是真的,不过人是会变的,他以前爱的是公孙诗雅,现在爱的是我,再过几十年后,那时我人老珠黄了,说不定,他又会爱上别人。”
乐川又想起顾师姐在婚宴上说的那番话“敢恨是本事,敢爱,何尝不也是一种本事?”这场师徒恋没有善终,甚至还没开始,便已结束,可能泉下仲孙子初心有不甘,也已无可奈何。
这世间哪有人既心狠手辣,却又柔情似水?
无法面对过往,偏偏又看不得别人有未来?
明明侠义心肠,做的竟是为虎作伥的勾当?
世上偏又都是这般矛盾的人。
欧阳婉君盯着杯中浊酒,续道:"公孙宁静,她当年负气出走时,可曾想过今日?江湖刀光剑影里,她见惯了人心如鬼蜮,尝遍了漂泊之苦,方知这落花门虽非世外桃源,到底是她生根之处。"
她眼波掠过门牌下的红绸,轻叹一声:“但若想做这门主,便得担起千斤重担,岂是她当年拂袖而去时想得明白的?如今倒像个痴心妄想的孩童,既想捧了门主这盏长明灯照路,又恨落花门害她困苦。”
山风轻柔,烛影摇曳,江湖如潮,卷尽红尘恩怨,公孙宁静来时如惊鸿掠影,去时似孤雁离群,却忘了这世间安得双全法?
“救走她的桃十一娘,是什么来头?”乐川问道。
“她便是七年前,令落花门差点灭门的贵族之女,李瑶。”欧阳婉君说道。
乐川其实早已猜到了三分,今日听欧阳婉君亲口证实,心中还是泛起不少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