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眸转春波浅
“这个呀,不就是仙丹么?”顾慕说着,将药盒子往乐川面前一递。
漆盒启处浊气翻涌,裹挟着虫尸特有的酸腐腥膘。乐川鼻翼翕动间,已然记得此物,广袖掩面道:“这是杨先生给的?”
顾慕先是微微惊讶,眸中星芒微黯,雪色指尖抚过盒上夔纹,循循道来:“傻乐川好生聪明,只见一眼便认出这是杨先生给的。”
随后,她又长叹一口气说道:“那时在茅山上,刘长青率人来袭,杨先生知道大祸临头,将这盒子递给我,他说,‘你先拿着,这世上就剩三十二颗了,如果乐川没有死,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如果他死了,你万不可自用,丢掉便是。’说完就将我和杨婉推下山崖。”
乐川接过盒子,说道:“之前在杭州金牛村受杨先生救治,他用的便是此类丹药,这个味道闻着与之前的丹药有些相同,又有些不一样。”
顾慕眼波流转,温言道:“依先生遗言,此物非你所用,是想让你交给谁?”
乐川闻言,恍然大悟,嘴中喃喃道:“原来这是给那坏老头的药丸。”
顾慕娥眉轻蹙,问道:“傻乐川你在说什么呢?谁是坏老头?”
伴着戏台上刘海花旦唱道:
“富贵荣华非我愿,
只求平安度春秋。
金蟾若有难处事,
刘海愿助不回头。”
唱词袅袅间,在杭州的遭遇,乐川一五一十地与顾慕讲,李训、杨肃、乐舒、陆云琴几人乐川都向顾慕介绍了个大概,而这盒药丸,便是李训运功过度时所服用的驱阴回阳药。
顾慕听罢,点点头说道:“难怪你一开始便认识杨先生。”
乐川捻起茶桌上一颗蚕豆,递到顾慕面前,说道:“之前你说想要逛逛江南,咱们一直没机会,现下,要去杭州找寻他,便由我这个做师弟的,勉为其难带你游一遍吧。”
顾慕柔荑玉手接过蚕豆,笑道:“那就拜托你啦。”
戏台上,刘海与狐仙重聚,顾慕也重新为乐川双目套上蒙布,牵着他出城。
由于看不见路,乐川总是问:“咱们出城了没?”脚下的路却越走越陡,他忙又问:“师姐,你不会把我带回去长安了吧?”青石陡峭处,顾慕纤指紧扣乐川腕脉,素纱广袖随风猎猎。
顾慕在前头,咯咯笑道:“想得美,这么几步就到长安,你师姐腾云驾雾也办不到,问那么多,跟上便是。”
当蒙眼布被解开时,乐川只觉面颊触到顾慕微凉的指尖,已身处伊疑寺内,他问道:“师姐,我们还来这里作甚?这里一个人都没......”话未说完,寺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恸哭之声,乐川瞪大双眼看向寺内。
顾慕不再与他调笑,转身往寺内走,边说道:“你受伤时,我到附近的河里打鱼,听到寺中哭声不断,当时好奇,却没时间来瞧上一眼,现下带你一同过来,看看究竟何人在此。”
二人穿过宽广的讲经坛、空无一人的大雄宝殿,来到佛塔前,数万信徒正朝大佛跪倒,男女老少披麻戴孝低头啜泣,哭声交织,悲凉声浪回荡山林。
乐川被眼前哭佛场景震撼,皱眉不语。
顾慕轻叹一口气,说道:“真是无可救药。”
人群中一人指着塔内大佛,带着哭腔叫唤:“大家快看!苍天无眼,佛祖流血泪了!”
众信徒纷纷看向大佛双目,有血从大佛眼角不断流出,又有人喊道:“佛祖显灵!佛祖显灵!佛祖啊!保佑露明大和尚平平安安!他日重回伊疑寺,让我们继续过上好日子。”
“佛祖,你可得护着我们的大恩人露明和尚,他是个好人,只是被城里的恶鬼给害了,千万不能有事!”
“佛祖!咱们以后还给你日日烧香!”
众人磕头的声音更加响亮,额头抢地,额血沁透青砖,“砰砰砰”捣地声响绵延不绝,顾乐二人竟感到地下振动。
“又是些神鬼,佛像流泪,定有机关,我们潜去塔里瞧瞧。”乐川在顾慕耳畔轻声说道。
“嗯。”顾慕轻轻点头答应。
随着信徒齐头磕地,地上青砖裂痕渐显,头颅撞击青砖的闷响化作幽冥地府催命鼓点,佛塔簌簌震颤,檐角铜铃迸出厉鬼嘶嚎般的尖啸,整座建筑上下错动,轰然沉入裂开的地渊,伊疑寺信徒们连同乐川顾慕,伴着阵阵惨叫,被一同带落地底。
"抓住我!"乐川的吼声裹挟着腥风灌入顾慕耳中,他左手急揽顾慕腰身,右臂运起《真邪八诀》掠阳式仙游闲,拍地激起丈许气浪,借反冲力纵身腾跃,缓缓落地。
碎石如雨纷落间,佛塔檐角铜铃竟迸出磷火,信徒们武功微浅,顿时死伤无数。
抬头看天,已身处百丈宽的深坑之底,艳阳高照,将洞底照得清清楚楚,九根绕龙锁魂石柱之下,居然全是皑皑人骨,足有万具之多,堆骨成山。
方才还在磕头哭佛的信徒们,几乎已全部横尸洞底。
顾慕侧头,看着满地白骨和信徒的尸体,说道:“露明不过施以小惠,却装得大义凛然。这些人早被夺了魂识,如今更赔了性命。”
乐川看着眼前倾斜佛塔,回头对她说道:“走吧,师姐,咱们去瞧瞧这尊佛泪从何而来。”
乐川一入其内,佛身上的腐尸入眼帘,腥臭味扑面而来,熏得乐川翻江倒胃几欲要吐,忙伸手拦开门外的顾慕,只让她待在塔外。
顾慕踮起脚尖,对着塔内窗口大声说道:“小心点。”
说罢,乐川已从塔里钻出,跳回顾慕身边,拍着身上衣服说道:“五层的高塔,上四层堆满腐尸,尸血滴到一楼佛像头顶,沿它面颊流下,便如眼泪。”
顾慕抬头看塔,由于现在它倾斜严重,血水改从窗口渗出,滴落洞底,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找出口去。”
深坑之东传来瀑布轰隆鸣响,二人朝响声行去,出了水帘,耳畔传来林中鸟兽叫鸣,山崖之下便是邵州城,这里正是乐川此前与露余交手处,看着流瀑一旁干涸的河道,乐川这才明白过来。
露明等人将山上游改道,小河流经此处正好形成瀑布,将堆骨洞口遮掩,再加上两名衙役、露余与乐川在此打斗,这才令他与堆骨场擦肩而过。
乐川摇头笑道:“伊疑寺炼魂吃人后,必剩人骨,德清大和尚托我我寻骨多日,如今伊疑寺信徒以磕头的方式帮我找到,真是讽刺。”
顾慕说道:“世道混乱,百姓无处安生,但凡有人装神弄鬼,便能骗取一大批信徒,如此惨祸中原大地比比皆是。”
乐川眺望远处山峰良久,说道:“我们走吧。”
顾慕轻嗯一声,随乐川下山。
二人当即启程前往杭州,于涟水岸边,雇了艘船,顺流而东,沿赣江水道辗转。
行至江西婺源地界,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如金波涌动,青石板路蜿蜒于粉墙黛瓦之间,溪水潺湲,偶有白鹭掠过水面,惊起几片零星花瓣。
二人共乘一叶扁舟,桨声欸乃中,乐川忽然指着岸边错落有致的马头墙笑道:“师姐可还记得,当年在抒怀阁,赵师兄领着我们偷喝新酿的桂花酒,溜到城外,也是这般推窗见山的景致?”
顾慕脸颊微红,轻嗔道:“那时你倒是机灵,却险些将整坛酒都洒在地上。”
乐川嘻嘻笑道:“我不喝酒,却做贼心虚,毛手毛脚,自然多有差错。”
话音未落,船身忽遇暗流,顾慕下意识伸手扶住船舷,指尖不经意触到乐川掌心,两人同时怔住,唯有春水漫过船舷,打湿了顾慕裙裾。
小舟靠岸时,恰逢村中舞龙队巡游。红绸缠绕的游龙在青石巷弄间翻腾,孩童举着冰糖葫芦追逐嬉闹,老者于祠堂前支起炭火,将糯米裹着芝麻捏成元宝形状。
顾慕从水中拣起一片竹篾,灵巧地编织成燕子,念道:“春水初生连理渡,青山尽处共婵娟。”唱完,抬眸看向乐川。
乐川顿时涨红了脸,双手摇如筛糠,局促地说道:“我…我…我,七言我对不上。”
顾慕捂嘴轻笑,食指关节敲乐川额头,说道:“叫你多读些书,总是贪玩。”望着他绯红双颊,忽然想起朱子故里就在此地,轻声念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暮色四合,炊烟自黛瓦间袅袅升起,混着新采的春茶清香,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仿佛能延伸至某个尘封的旧梦里。
二人在城外生起篝火,松脂爆裂声惊醒了几颗火星子,三丈外断碑上的"太白"二字正被火舌舔出青苔下的朱砂红,乐川望着碑文笑道:“原来已到太白镇。”
顾慕抬眸问道:“师弟来过这里?”
乐川点点头说道:“嗯,镇子山上有个江湖大派,叫作落花门,门主曾救过我一命,我为报恩,与他一起到曹州夺回门中至宝。”
顾慕说道:“阔别的日子,看来师弟的经历比我还要多些。”
乐川又想起黄若麟,她虽是女子,却有男人的性子,常州一别,已不知她所踪,和她一同于世上消失的,还有东方靖。故人永别,叫他难过,遂轻叹一口气,说道:“可惜,落花门的门主无福,夺回门宝后,因不识水性,与梁子裕激斗时,于河中丢了性命。”
顾慕目光与乐川相接,说道:“梁子裕好色不端,早该死了。”
乐川凝目篝火,沉声应道:“所以我杀了他。”
丑时的露水漫过镇门石貔貅碑,在青砖缝里汩汩游走,更夫遗落的梆子卡在歪脖子柳树杈间,随风凌乱拍打。
镇东水碓忽然响起三记锣鸣,浓雾中脚步声急促,引顾慕乐川注目,待雾中人群走出,原来是一帮厨子、博士。
几十人端着菜肴往镇外赶,掌柜在后头高声催促:“快些快些,卯时定要送到!落花门路远,误了时辰可要被好一顿训。”
乐川作揖问掌柜道:“掌柜的,敢问落花门这是什么好事?要大摆宴席。”
掌柜放缓脚步回礼间,已走出七八丈远,对乐川叫道:“你这外乡客啥也不知道,今日乃落花门主大婚,恕在下不奉陪。”转身跟上队伍脚步。
乐川注视着队伍渐行渐远,呢喃道:“门主大婚?欧阳婉君还是公孙宁静?欧阳门主郎君东方靖驾鹤,不可能是他们大婚,公孙宁静重掌落花门,可她年事已高,哪还能结婚?莫不是这短短几个月里,又换了门主?
乐川灭了篝火,挽起顾慕说道:“师姐,小师弟带你去见个故人。”还没等顾慕答应,乐川便已拉着她走入雾中。
路上,乐川与顾慕交代落花门现状,顾慕叹道:“又是抒怀阁捣的鬼,好好一个门派,被们拆得七零八落。”
乐川应道:“门中内忧外患,即使没有抒怀阁,一样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两人谈话间,已来到山脚下,上山的路,被门中弟子布置得甚是喜庆,三十丈朱红绸缎自山顶垂落,末端缀满金丝绣的囍字灯笼,山风拂过时左右摇动。
百名落花门弟子列阵于青石阶两侧,腰间佩剑皆缠桃枝,暗合双剑合璧之意。
浓雾渐散,前方显落花门楼,朱漆剥落的"落花门"匾额下,悬着鲜艳红绸。
辰时,贺客们纷纷从山下云来,门内弟子见有纷纷笑脸相迎,请坐奉茶。
看着四周气氛热闹,喜气洋洋,乐川说道:“看来,公孙宁静治理帮派还是有她独到之处,此前落花门破败不堪,如今已欣欣向荣。”
顾慕轻嗯一声点头。
落花门主楼里,宾客已坐满,四水归堂天井里,戴着傩戏面具的傧相正往青花锡酒壶系红绸。
"新娘子出阁!"
伴着唱礼,新娘被众多女弟子扶出五凤楼阁的绣房,她头戴缀满瑟瑟珠的鎏金银冠,青绿翟纹礼衣下隐约露出茜色罗裙钗,四个梳着双螺髻的童女撒谷豆开路。
新郎也从阁中行出,走到堂中央时,乐川看清他脸,竟是仲孙子初!曹州夺宝时,乃东方靖带出来的弟子其中一个,不出乐川预料,落花门主又换了人,但乐川初见他时,已被梁子裕在龙王庙中刺死,怎地如今又活过来?其中缘由他不得而知。
新娘以扇遮面,缓步到新郎官面前,新郎官笑道:“娘子,你今日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新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仲孙子初随即清了清嗓子,朗声念起却扇诗:
“团扇轻摇掩玉容,
春风暗度画堂东。
今朝却扇凝眸处,
比翼双飞共此生”
新娘子噗呲一声笑,轻轻将小扇移开。
乐川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惊呼:“这是...这是欧阳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