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眉弯似月钩
在邵阳县衙等了一炷香,热依拉才被押到公堂,随着县令手中惊堂木落下,衙卫将她摁跪在地。
另有一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噗通”一声同样跪下,与热依拉不同的是,他双手双脚上并没有铁绑,应是受害人或是受害者家属。
衙中围观百姓虽多,可整个公堂鸦雀无声,大家都同情这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对受害者家属投去鄙夷的眼神,总觉得热依拉是被冤枉,或是屈打成招了。
县令捻起公诉状书时,翘着长长的兰花尾指,众人细看,原来是小指指甲上镶着几十颗翠绿的宝石,不便翻纸。
过目三遍,他眯眼放下公诉状书,又侧头细问一旁的师爷,师爷朝衙外大喊道:“上证物!”
县衙大门的人海让开了一条道,担架抬进来五具尸体,陈列在热依拉身前,又有一人双手抱着一个小木盒呈上审判台。
乐川斜眼,这五人皆是嘴唇乌青,紧闭的眼皮现出一圈晕红,再看五人手心,已黑得看不清掌纹,毋庸置疑,这是热依拉的枯叶针所杀。
乐川心中念道:“热依拉胆大妄为,以前在黄府偷袭众人,黄巢不与她计较,或许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如今于市井毒杀五人,还被抓到此地,这下算是半只脚踏入阎王府。”
县令右手拾起惊堂木,又打在公台上,说道:“刁民热依拉,于德馨坊口吐毒针射杀陈阿三、郑屠龙、张勇、王帮陆、凌瀚霄五人,又杀郑屠虎未遂,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认不认罪?”
热依拉怒瞪县令,喝骂道:“他妈的!我要不是飞针射这六个狗奴,早就被他们煮来吃了!我不认罪!”
此言一出,衙内百姓议论声渐起,有人说道:“现在这世道,哪还有谁吃人肉啊?”
此番言论马上遭到驳斥:“边疆难民生活艰苦,卖儿换粮的事比比皆是,这又有何奇?”
那人又说道:“其他地方饿人吃人肉不假,可我们邵州水土肥沃,地主的地你种不了可以到山里边开荒一块来种,总不至于吃人肉。”
“轰”一声,县令又敲一声惊堂木,问热依拉说道:“他们要用什么煮你来吃?”
热依拉没好气说道:“大锅。”
县令又侧头与师爷低语几句,师爷朝门外又再大喊:“上大锅!”
两个人喘着大气,从门外抬进来一口大铁锅,锅内沸汤滚滚,座到堂中时,浓香四溢,县令走下审判台,接过师爷递过来的汤勺,从锅中舀出一根羊腿,问道:“这是什么?”
一直跪在旁的郑屠虎答道:“这是羊腿。”
县令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闭嘴,我问你了吗?”将羊腿扔在热依拉面前的地上问道:“热依拉,我问你,这是什么?这明明是口煮羊的锅,怎么是要煮你的?”
热依拉怒道:“我在你面前正说着话呢,难道还被煮进去了不成?”
在场百姓哄堂大笑。
县令对着热依拉呵呵一笑,回身到公案台后,抛出一枚令牌,说道:“忤逆长官,掌你十下嘴长长记性。”
嘈杂的人群中浑厚一声:“阿弥陀佛!”将大家目光吸引,使得衙门再次安静,只见那名和尚十分高大壮硕,长眉遮目,胡须粗乱,他单手摆出十字礼,说道:“县令如此断案,草率鲁莽,恐难服众百姓的心。”
县令抬头,对他说道:“出家人还管上公堂的事了,哪里来的野和尚?”
和尚又说道:“善哉,贫僧乃邵东云岩寺德清。”
县令骂道:“邵东的和尚跑来邵阳衙门来闹事,给我将他轰出去!”说罢,十几名衙卫齐上,将他推到衙门外。
德清和尚扭头说道:“贫僧只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你这昏官便要赶人,欺人太甚!”可他力气再大,也拗不过十几个衙卫,被一直推到了街上。
他扭头争辩时,乐川注意到这和尚只有一只左耳,而右耳朵的位置只剩个空洞的耳孔。
乐川心中暗念:“这和尚定是被抒怀阁追杀过,杀手没能要他的命,却要了他耳朵回阁中领赏,自己小命不保还来为他人主持公道,可悲可叹。”不禁连连摇头。
热依拉作为女子,县衙对她掌嘴的刑罚也不好下重手,只是衙卫过来扇了十巴掌,便将她打入牢中。
不过她以毒针夺了五人性命,死刑恐怕在所难免。
听县衙说她于德馨坊内杀的人,乐川也来了兴趣,反正距离伊疑寺开坛讲经还有两天,不如先去德馨坊瞧上一瞧。
意外的是,它就在衙门旁边的街上,而更意外的是,“德馨坊”如此文雅的招牌下面,竟然是间赌坊。
乐川原本以为热依拉闯进一个德馨书塾杀了五名书生,结果是五个赌徒。
抬脚入内,德清和尚早已在里边与人争吵多时,坊内打手吆喝:“你个臭秃奴,输我们几个银子便要处处与我们为难。”
德清和尚骂道:“贫僧从未来过你们赌坊,更不曾参与赌博,又何来输银子之说?脏嘴臭唾,别往贫僧身上泼。”
那打手又接着笑骂道:“臭秃奴,输了便要认,别来这里撒泼,哪里来的,便滚回哪里去吧!”
德清双手合十,徐徐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只是来求你们实事求是,说些公道话,别诬陷了那位女施主,你们不知悔改,还要把这些坏名头胡乱按在贫僧头上?”
打手收起阴笑,往德清身前靠了一步,四目相对说了句:“是又如何?”
德清说道:“贫僧的大乘佛法你们不听,贫僧也只好以德服人,善哉。”
打手又再往前靠一步,几乎与德清和尚脸贴着脸,挑衅道:“你又有何德何......”
“能”字还没说出口,人已经飞到赌坊后墙,“坪”重摔在墙上,坊中赌客霎时乱作一团,惊慌失措。
坊中十几名打手各人取出长棍,分从八个方位将德清团团围住,另有四人要冲到坊外,又想到县衙告状,在门口吃到四掌,被打回坊内,乐川收掌笑道:“几位兄弟有心了,见大和尚来坊中做客,莫不是去市场买斋食,好招待招待?”
“寒邪至”侵入四人心口,剧痛之余,浑身哆嗦,口齿不清地骂道:“哈...哈卵!谁......谁说我......们要去市场买斋食?”
乐川哈哈大笑道:“你们污蔑大和尚赌钱,我给你们安吃斋食名头,这不是很公平嘛?”
德清掌力凝重,袖里生风,十几个持棍打手又怎么是他对手?待乐川与地上几人调笑几句,他已将八根长棍折断,坊内赌桌、赌具皆被他砸了个稀巴烂,气鼓鼓地拍了拍乐川肩膀说道:“小兄弟,够义气,帮贫僧剪掉四条尾巴,贫僧请你吃碗茶去!”拉着乐川出到坊外,留十几名打手在地上痛得打滚。
待赌坊中其他人到县衙里告上状,两人早已在城外一座小茶楼里喝着渠江薄片,乐川瞧德清那五大三粗的身子,浓浓竖眉之下的瞪圆双目说道:“大师父,你这身江湖气,倒不像是吃斋喝茶的和尚。”
德清抿一口茶笑道:“一入佛门,自当守佛门清规,小施主莫要取笑贫僧。”
乐川笑问道:“不知大师父是如何认识热依拉娘子?在公堂上肯为她鸣不平。”
德清说道:“贫僧与那女施主仅是一面之缘,便知她心地善良。”喝上一大口茶,继而说道:“如此心地,绝不可能飞毒针滥杀他人,那县令分明就是强加罪名于其身。”
乐川可不这么认为,于鬼市初见热依拉,她鬼灵精怪,说话文雅,行事却不按章法。于常州曹州再见她,又是青城道人的模样,叫人无法分辨,虽对黄若麟极有同情心,可她露出本性,话语粗俗,做事狠辣。今日在邵州得见,她已连杀五人,更是成了阶下之囚。
遂与德清问道:“大和尚何以见得?难不成坊中之人真是要煮她来吃?”
德清说道:“贫僧每年四月十八都要到邵州一趟,来会故人,时日将至,提前三日赶来等故人。想到附近破庙将就两天,怎知破庙里已住着一人,便是那位女施主。”
乐川笑而不语,待他将话说完。
德清接着说道:“贫僧见她在庙里,心想这荒郊野岭,出家人与女施主共处一座屋檐之下成何体统?于是转身便走。女施主倒极是热情,她宁愿留贫僧在破庙住下,自己挪到别处,也不许贫僧走。贫僧怎么也是一个立于天地的男儿,怎可以让一瘦弱的女施主露宿野外?遂强留她与庙中,想另寻他处,于是她便与贫僧在庙前拉扯了起来。”
德清叹一口气说道:“女施主扯着贫僧之手,用力一拉,说道:‘大和尚你身上孽障极深,悔过之心不知从何而起?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比西天如来,妾身区区凡胎,见肉身真佛,自当退避三舍。’阿弥陀佛,贫僧身上罪孽深重不假,而又有何德何能比西天如来?不过贫僧也是好奇,她怎会看得出贫僧罪孽深重,于是问她是如何得知。”
乐川听闻此言,不由得又开始打量起德清来,他若不是穿着和尚的衣裳,确实是土匪头头的模样。
德清又说道:“女施主说,贫僧颧骨高隆,天灵尖凸,后腮宽阔,身上孽气又极重,必是十足大恶人,而脑后却有佛光压制,现在贫僧已放下屠刀,虽身在凡尘,立地便可入佛。贫僧当即大笑,对她说道:‘女施主看走了眼,世间苦难百姓虽难以参透佛法,可他们才应该成佛,像贫僧这般罪大恶极的孽障,凭什么放下屠刀便可立地而佛?只求在世以和尚之身还去这无尽罪孽,自当堕下十八层无尽地狱,享挖目刮皮,滚油炮烙之苦,永世不再轮回。’”
当时热依拉听了德清这番话,便不再与他拉扯,松开德清的手,由他另寻安身处,双手合十,对他深深鞠躬。
乐川说道:“热依拉虽是西域娘子,却略通中原八卦,看出大和尚身上的过往,也不足为奇。”
德清哦了声,应道:“原来如此!看来施主也认识那位女施主,既然如此,为何不与贫僧一同在公堂上为她说上一句公道话?”
乐川笑道:“大和尚你直来直往,不懂人情,县令那般审讯,哪像是审犯人的样子?就算热依拉没有杀人,他也会给娘子判出其他的罪名,你我一个大和尚、一个是浪人,于公堂上说话犹如蝼蚁掷地,蚊蝇扇翼,于事无补。”
德清慢慢垂下他粗长的眉毛,说道:“也是。”
乐川又说道:“况且,热依拉行为怪异,身份成谜,又是西域人,如此疑点重重之人,与她扯上关系,恐怕你又会堕回孽障苦海。”
德清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入地狱又何妨,但求她不受平白无故之冤。”
乐川笑道:“大和尚口口声声说自己罪孽深重,你出家之前,难不成是打家劫舍的山中土匪?”
德清说道:“说来惭愧,贫僧出家前,曾是一江湖门派中的三把手,打家劫舍倒没做过,只是帮主软弱无能,不可自理帮中事务,依托他人,好好一个门派成了他人手中傀儡。”
乐川说道:“这也不至于令你有何罪孽。”
德清说道:“非也非也,门派受人指使,只需那指使的人不怀好意,我们便与山中土匪无异。帮主受人嘱托,到长安城外,屠屋杀人,贫僧当时正于闽州老丈人家中探亲,待到回帮时,他们已铸成大错。贫僧苦苦哀求,要他们停手不要再做此等恶事,若不然,便要与他们决裂。”
“当时帮主满口答应,向贫僧保证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又过一年,门中喜事庆贺,贫僧大饮而醉,倒在屋中三日三夜才醒,醒来后,他们全部又倾巢而去,不知所踪,待回来时,我问他们去了何处,怎么不见何家三兄弟?人人对贫僧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点风声。直到一日有位剑法大士前来索命,几乎杀尽无心门客,贫僧才得知,他们瞒着我,那三天他们到剑南道屠了一整条村。”德清说着。
听到此处,乐川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抖,茶水溅湿了衣襟,他瞪大眼睛,脸色煞白,僵在桌前,嘴唇微微颤抖,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整个人似被抽去了魂。
过了好久,乐川瞪着德清,恶狠狠地问道:“你!!你!!!你以前的门派叫什么名字!?”
德清看乐川盛怒的面庞,释然地说道:“无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