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清风拂古径
乐川故意朗声说道:“掌柜的,今日你生意好啊,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可热闹得紧。”其言下之意,显然是在警示房内落花门众人,他们所担忧的抒怀阁,已然到来。
酒肆掌柜满脸堆笑道:“托各位的福,托各位的福啊。”眉开眼笑上前与抒怀阁其中一人道:“客官,您这边要几间房呐?”
为首一人拍了拍掌柜右肩,冷言问道:“掌柜的,你们这有没有来过一群落花门的人?”
掌柜一听吓出冷汗,落花门在江南西一带谁人不知?只是这帮人来势汹汹,看样子是要与落花门为难,若说实话,两派定要在肆内相斗,肆中锅碗瓢盆桌台凳椅得遭殃,可要是说了大话,那便是人头不保,他抹了抹额头冷汗说道:“各位客官,我一外地人,才来不久,不知你说的什么...落花流水,他是什么门派?”
抒怀阁人群中一人上前,将掌柜推开骂道:“滚一边去。”抽出长剑边喝一声:“给我搜!”
抒怀阁之人纷纷抽出刀剑,从最靠近掌柜那间房开始搜,“砰砰”踢门之声四处响起,待搜到落花门方才所在房间时,发现里边床上躺着一位黑衣女子。
抒怀阁弟子忙抢出房门,到领头那禀报请求处置。
随后众人鱼贯而入,领头来到房中说道:“这是在落花门救走公孙婆娘的贼子,来头不小,将她带走!”
几人走上前,就要将她拉起,忽而背后一人喝道:“慢着!”
众人回头,见到白发白衣的乐川。
领头之人双目一瞪,语气不善地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乐川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地伸手轻轻合上了房门,放下门闩,随后脚下步伐从容,径直从这群人的身后穿过,一直走到那位黑衣女子的床边才停下。他稳稳地站定身子,将抒怀阁众人拦在自己身前,大声说道:“此女乃是老夫的病人,老夫正准备带她上山采药治病,倒是诸位,又是何人?”
抒怀阁众人听后不禁哄堂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满脸不屑地讥讽道:“哼!世间哪有医工带着病人一同上山采药的道理?你这家伙莫不是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混淆视听,这女人分明就是我们抒怀阁此次奉命捉拿的贼人,识相的话,赶紧给爷爷们闪开,否则别怪我们刀剑无眼!”
然而乐川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神态自若,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缓缓踱起步来。同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解释道:“各位兄弟怕是有所不知啊,这位娘子受内伤不轻。好在老夫有个极为灵验的方子,非得带她一同前往山林寻到,而且须得让她亲自跪在地上,吃刚长出来的新鲜草药才有效。若是老夫贸然将其连根拔起,药效便会大打折扣甚至荡然无存啦。”
说话间,他已踱步来到了窗边,看似不经意地抬手一挥,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窗户已经被紧紧关了起来。
抒怀阁众人皆是一脸茫然,云中雾里,唯有领头之人见其行为怪异,沉声喝道:“休要巧言令色,你究竟在做何事?”
房内门窗紧闭,乐川再无后顾之忧,他右手向后微探,紧握腰间横刀,闭目轻叹,以低沉之声言道:“唉,众人皆为无父无母之孤苦之人,又何必自相残杀。”
领头以剑指乐川,厉声道:“师父有令,不得滥杀医工,观你这等模样,多半是冒名顶替,乱刀分尸,先杀那女子!”
乐川抽出横刀,呼出一口白气,沉声道:“得罪了!”双目猛地睁开,剔透眼眸中闪烁着幽幽金光,真气伴着滚滚白烟四散开来。
自从抒怀阁进到酒肆,肆中宾客无不害怕,他们带着杀气而来,这肆内今日必有灾祸,无论桌上酒菜吃没吃完,都已纷纷投钱出店。
等乐川将桃十一娘抱出酒肆大堂时,早已寂无一人,空留满房横尸。
“你身怀此等武功,何必与他们多言?”桃十一娘在乐川怀中沉声道。
乐川答道:“若我不与他们周旋一番,将门窗紧闭,恐有一两人逃脱,若其回去禀报刘长青,你我此行必将如坐针毡。”
桃十一娘又问:“你怎知他们不会杀害医工?”
乐川已将她抱至闪电黄驹旁,扶她上马,叹道:“当今武林,诸门派绝不敢杀医工,此乃江湖规矩,若杀其一,于医道之上名声尽毁,日后门中若有人受伤,医工宁死不救,后果不堪设想。”言罢,牵马朝小镇深处行去。
“你带我往何处?”桃十一娘心生警觉。
乐川牵着缰绳走于马前,头也不回地答道:“带你去镇上寻真正的医工,为你开一方药,先疗愈你的内伤,再医一医你的眼疾。”
这话的含义实则是她救下了公孙宁静,而乐川在酒肆善意提醒后,落花门自知不敌,当机立断从后窗逃离,却未带走身负重伤的桃十一娘,她错估了形势,致使自己身陷险境。
桃十一娘双眼异于常人,一金一白,其中白眼已然失明,无法视物,她转头看向别处说道:“我这眼睛不需要你治。”
乐川继而沉声道:“你拼死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将你弃之如敝履,不看看眼睛,难道不怕再次看走眼?”
桃十一娘偏头说道:“那是我自作自受。”
乐川诧异的回头看她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乐川牵着缰绳,走进一家名为“济世堂”的医馆。他轻轻扶着桃十一娘,让她坐在问诊台前的木椅上,转身走向后堂,把跟随而来的马儿拴好,他伸出手,轻柔地捋顺着马背上那如丝般柔顺的鬃毛。这时一声沉闷的声响突然从大堂传来——“咚”!
他心头一紧,不祥预感涌上心头,连忙丢下手中的缰绳,急匆匆地赶回大堂。
刚踏入大堂,只见那位原本应该给桃十一娘看病的医工此刻正仰天躺倒在地,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乐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扶起医工焦急地问道:“老先生,发生什么事?”
老医工费力地睁开眼睛,脸上满是愤怒和委屈,他气呼呼地说道:“你带来的那个恶婆娘到底是什么门道?她小腹受了伤,我好心弯腰过去揉她患处,看看伤势如何,可谁曾想,她居然二话不说就伸手到背后,点我的风池穴!哎哟哟……疼死我了!”说着,老医工还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脖子后面被点中的穴位。
乐川抬头,堂中已不见桃十一娘的身影,她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老医工指着门外沉声道:“那贼婆娘跑……跑出去了。”
乐川快步冲出门外,极目远眺熙攘的街道,寻觅她的踪迹,而此时医馆后堂传来一声马嘶,回头只见桃十一娘骑着那匹闪电黄马疾驰而出。
乐川凝视着她在马背上伏低的背影,笑道:“好一计调虎离山。”
他只得转身返回医馆,面对医工略带责备的眼神,乐川赶忙掏出几两银钱作为赔偿,离开太白镇,向着云南继续进发。
他一路向西南而下,餐风露宿,朝与云霞花鸟作伴,暮有弯月野兽相陪,脚量万丈中土,目度千里高山。
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抵达邵州。
邵州实乃富饶之境,极目远眺,肥沃田野广袤无垠,恰似绿色海洋延展至天际。无垠农田中,庄稼繁茂茁壮,微风轻拂,麦浪翻涌。远方山峦起伏,城中资水蜿蜒,河水澄澈透明,波光闪烁,河畔垂柳摇曳,鸟语婉转,花香馥郁。
如此美景,难怪两百年前,鹿门人于此岸送别挚友,曾赋诗一首:
“春江正渺渺,送别两依依。
烟里棹将远,渡头人未归。
渔家侵叠浪,岛树挂残晖。
况入湖湘路,那堪花乱飞。”
乐川右手倚刀,低声吟诵,漫步于街市,两侧小摊林立,然而品类单一,举目四顾,尽是纸钱金箔。
同品类的小摊数量众多,点缀在街头巷尾,摊面上的生意都很是热闹,人头攒动,顾客摩肩接踵地拥挤在一起。好不容易抢到纸钱的人,满脸挂笑如获至宝,紧紧地将其攥在手心,高举过头,唯恐被他人抢走这来之不易的宝贝。
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更是为了一沓纸钱而躺在地上争执不休。她们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边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一边拼命拉扯着,谁也不肯松手。
跌倒的妇人两手空空,从地上爬起来,抹开脸上漆黑的泥水,哭诉:“家里老三媳妇下个月就得临盆,你们这几个歹毒泼妇,要害得我缺了香火钱,我跟你们死拼不可!”说罢,又擒到人群里去。
而另外几名妇人也各有各的苦衷,刘家屋子没建好,要点香火请个菩萨去瞧一瞧;骆家有个三十来岁的娘子嫁不出去,得去求菩萨牵根线;蓝家的丈夫生了病,方圆十里的医工都治他不好,又得到上边拿个辟邪的珠子。
千奇百怪的理由,乐川不由得驻足观看。
正闹得不分伯仲,一名年轻小和尚前来解围,他从侧囊中掏出一沓香火,分发给她们,几名妇人先是愣神,又对着小和尚一阵磕头道谢。
为了纸钱互殴的几人各得所需后,顿时眉开眼笑,似乎又忘了刚才发生的事,竟然立刻谈笑风生,聊上家长里短,为对方家事出起主意来。
分发纸钱的小和尚见乐川站在一旁,以为他也想要,便也递过来一叠。
乐川忙双手合十躬身说道:“多谢小师父,这些我不需要。”
抬头便看见小和尚身后的池悟大师,乐川又说道:“乐川见过大师父。”
池悟已认不出现在的乐川,可听眼前白发之人这般说,他双手合十,呵呵笑道:“久违,乐川小施主。”
乐川与他寒暄道:“寺中池玄大师安好?”
池悟笑道:“多谢小施主挂怀,师兄安好,倒是小施主的师姐,你们到茅山之后,道长们有没将她治好?半年不见,小施主怎地头发花白?”
乐川回想带师姐到茅山的一路坎坷,顿了顿才应道:“师姐她已痊愈……”
话说一半,方才领了小和尚纸钱的那几名妇人去而复返,身后又跟着七八个老妇,问小和尚要多些纸钱,直到将他侧囊掏得一张也不剩,才肯罢休。
乐川看着眼前这十几个笑哈哈的老妇人,问池悟道:“邵州人怎地对烧纸钱这事如此执着?”
池悟眯眼笑道:“城外有座伊疑寺,两年来寺中菩萨灵验,邵州人都到山上投香火,渐渐旺盛。会昌这三年,我们这些僧人的日子可不好过,伊疑寺能逆其道而行,定有他的神妙法子,贫僧听说他们寺里大方丈这几日要开坛讲礼,便过来取一取经。”
乐川看着街道上因为买到纸钱而兴高采烈的人,应道:“原来如此。”
池悟又说道:“会昌法难已有三年之久,伊疑寺前年门庭凋落,来了个很有本事的大和尚露明,他重修寺庙,再铸大佛,又塑其金身,使得佛主显灵,这才让邵州人民抢买纸钱,上去续香火。”
露字已是大唐和尚最高的辈分,有得道高僧坐镇,以上乘佛法普度,邵州人碰到生活中的零零碎碎自然都要去那里问上一问。
在长安时,师姐身中剧毒,池悟池玄两位大师父倾尽全力相救,使得乐川对佛家好感陡增,又觉佛家说话总是言之有理,而露字辈的大和尚肯定更加了得,也想听听他的讲坛。忙问池悟道:“大师父,不知伊疑寺大和尚开坛选在哪个日子?”
池悟还没开口,方才拿了小和尚之前的几个老妇人叽叽喳喳地搭腔道:“过两天就开讲,伢子也要去啊?听大娘的话,你这种年轻小伙,一定要去听讲坛的,顺便到寺求个姻缘,包你年内娶上媳妇!”
这时另一个大娘也来了兴致,接话道:“是啊是啊,我小婶七个娃儿,去年在寺里求了七个签子,今年都结婚了呢,大儿子还给她抱了个孙。”说罢,十几个妇人一同欢笑。
十几人你一言我一句,池悟大师甚至都开不了口,只得向乐川合了个十字礼,领着小和尚朝城外离开。
乐川望着池悟大师远去的背影,忽而被一匹快马身影打断,座上骑客看装束应是衙门中人,他嘴里大喊着:“官差办事,统统让开!”呼啸而过。
身后跟有一辆马车押着犯人游街,马车上有木斗牢笼,笼中之人双手扶栏,金发碧眼,眉弯月钩,身形苗条,满脸惊慌失措的神色。
“这个热依拉,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乐川盯着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