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故楼依碧水
只见公孙宁静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乐川,厉声喝问道:“小子,你可是叫做乐川?快快如实招来,你究竟来自何方?”
乐川则一脸严肃,直视着公孙宁静的目光,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公孙门主您也算是闯荡江湖多年之人,难道从我这口音之中,还分辨不出我是出身于剑南道?”
公孙宁静听闻此言,不禁轻咦了一声,随即眯起眼眸,再次上下打量起乐川来,追问道:“原来如此。那你既然姓乐,此姓氏可不常见!莫非……你竟是那蜀地乐家之人?”
面对公孙宁静的追问,乐川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地道:“正是。”
公孙宁静听罢,眼神也变得慈祥,话语到了嘴边,还是被沉默替代,双目盯着乐川白发,欲言又止。
乐川见她错愕不言,便与欧阳婉君挥手辞别,转身朝怜荷楼方向走去。
欧阳婉君站起身,来到公孙宁静身边,一同注视着乐川远去的背影,只见他身着白色内衫,脚踏黑色软云婚鞋,一袭白发随着微风轻轻散开。
欧阳婉君开口问道:“师父,剑南道蜀地乐家人怎么了?”
公孙宁静目不转睛盯着乐川远去的背影,说道:“我们落花门遭抒怀阁毒手的第二年,蜀地乐家被抒怀阁烧成白地,乐姓之人悉数惨死,你看他年纪轻轻,却有满头白发,定是死去的亲人,将他青丝抽走,这才一夜白头。”
公孙宁静再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缓缓开口接着说道:“其实啊,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都只不过是这茫茫人世间可怜巴巴的孤魂野鬼罢了。”
听到这话,欧阳婉君不禁心生疑惑,连忙追问道:“抒怀阁究竟为什么会去灭掉乐家?”
公孙宁静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欧阳婉君的疑问,随后沉吟片刻方才回答道:“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曾经听过一些传闻,抒怀阁之所以要对乐家痛下杀手,是抒怀阁想要追杀的人藏在乐家所在的村子里。正因如此,整个村庄惨遭屠戮,无一幸免。也有另外一种说法,称抒怀阁此举实际上是冲着那部剑法而去。但事过境迁,距离那件事情发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如今真正的原因恐怕也只有抒怀阁才清楚。”
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公孙宁静实在是太能够深刻体会到乐川那种茕茕孑立的悲怆心境,以至于当她得知乐川来自蜀地之后,心中竟然不由自主地涌起了几丝怜悯之情。当初落花满门被灭口之时,她已然三十五、六岁。经历了这般惨痛的变故,即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对于她来说也并非难事。
可是,乐川却完全不同。当他的整个村落遭到血洗之际,他大概也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而已。身处如此动荡不安、兵荒马乱的世道之中,他还能够安然无恙地长大成人,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而对于司徒正明五年前的病逝,不是因为公孙宁静离帮出走,而是他与公孙宁静一样,看到帮中旧物,帮中众人惨死景象脑中激涌,苦不堪言。只不过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花费两年,将落花门重整旗鼓,在江湖上招收弟子,一人苦心经营,这才心力交瘁。
司徒正明的坚持,公孙宁静恐怕一生一世都无法理解,也无法释怀。
落花门三人将抒怀阁几人与梁子裕的尸身一同扔到庙前河里,而桓子岳中了“白头印”已只剩一张人皮,公孙宁静随手将他抛入庙中的金钱炉内。
几人雇来一辆马车,打算将东方靖、仲孙子初运回落花门。
路上颠簸,竟然将仲孙子初给摇得醒过来,几人欣喜若狂,公孙诗雅忙给他喂水喂饭。仲孙子初在龙王庙中被梁子裕刺中右胸,失血过多导致昏厥,如今大难得救,算是捡回一条命。
此时已是三月初,马车在山林间穿行,树木郁郁,野花竞相开放,散发出阵阵芬芳,温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森林小道,形成片片光斑,微风带着湿润气息沁人心脾,卷起青葱绿叶,缓缓落到东方靖安详的脸上。
在马车的一角,端坐欧阳婉君,她轻抬玉手,将一片嫩绿的树叶缓缓捻起,微微仰头望向天空,喃喃自语道:“春天来了啊。”就在此时,一只南迁归来的候鸟从她眼前疾驰而过,划破天际,向着遥远的方向振翅高飞。那鸟儿穿越层层厚重的云朵,最终落在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楼阁匾额之上。它欢快地唱起了来自春天的歌谣,引得匾额下方过往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赏聆听。
观鸟文人纷纷比拼诗词功底,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诗,伴着这句“听风怜荷香,万事随缘往。”乐川又一次踏入怜荷楼内。
刚一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嘈杂喧闹之声,原来是众多达官贵人正围坐在一张张精致的圆桌旁,彼此推杯换盏,好不惬意。桌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酒佳肴,令人垂涎欲滴。众人一边品尝着美味珍馐,一边谈笑风生,现场气氛异常热烈。
宴席之间,歌舞音乐早已绕梁不绝,余音袅袅间,七位身姿曼妙的歌姬手持琵琶,齐声吟唱: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君直到夜郎西。”
伴着仙音,乐川不紧不慢地走到一张空桌前,盘腿坐下,向店小二要了一壶渚紫笋茶、一小盘牡丹糕以及三盘熟羊肉。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旋律落下帷幕,歌姬轻移莲步,再次献唱了一曲《渡荆门送别》。然而,坐在台下的乐川却不禁皱起了眉头,回想起上次来到这怜荷楼时,身旁的黄若麟和周雨信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仔细地品味过当时所奏之曲。
那时所唱的乃是王维的送别三绝,而今日竟然又换成了谪仙人李白的送别七绝。
乐川心中暗自思忖,随即招手唤来了一旁的茶博士,询问道:“这怜荷楼里演唱的曲目怎会清一色皆是送别之曲呢?”
那茶博士听闻此言,赶忙满脸堆笑地回答道:“公子您有所不知啊!近些年来,招抚回纥使统率着十五万雄师镇守燕云之地。这楼中的贵宾,大多数都是附近军营中的大将。我们楼主特意吩咐下来,要多唱些送别的曲子,这样才能迎合诸位将军们的心意呐。”
乐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明知故问地追问道:“哦?那你们这位楼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茶博士先是一脸惊愕,愣在了原地足足半晌,随后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哎呀,不知公子您是初次光临此地,对我们这里不太了解呢,还是有意想要为难小人?”
乐川幽幽叹道:“我听闻这怜荷楼的楼主,是位女流之辈,自古女子少英雄,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特意前来拜访,若是能一睹她巾帼风采,可就无憾。”
茶博士又为乐川斟上半杯茶,说道:“哟,公子,咱这楼里啥时候出过女主人?公子莫不是在江湖上听了些流言蜚语,被他们骗过来。”
乐川抬头瞧着茶博士,只见博士身材高大,两撇羊须胡子分于人中左右,双目细长,乐川开口道:“那这楼主到底是谁?”
桌面“咚”一声响,一个酒碗落到桌上,酒在其中竟没半点波纹,邻桌一女子正举碗喝酒,看也不看乐川一眼说道:“请你吃一碗好酒,问东问西做什么?吵着我听戏。”
茶博士在乐川斜睨之际,双脚抹油不知已溜到何处,而乐川再看身边女子,她身着乌黑劲装,英气逼人,左瞳白如霜雪,右目金如朝阳,仰头饮酒,举手投足间,尽是不羁模样。
乐川心想这女子倒是有几分豪气,他端起酒碗,将酒饮尽,赞道:“好酒!”随后转向那女子,抱拳道:“在下乐川,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放下酒碗,冷漠回应道:“桃十一娘。”便不再理会乐川。
大堂正中歌姬左手搂起青紫琵琶,右手轻拨金丝,发出阵阵悦耳仙音,唱着:“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门外急脚跑进来三人,慌张地跑进乐川身后雅间。
见那三人进来,桃十一娘端到嘴边的酒都不吃了,放下酒碗,起身走出楼外。
乐川正听曲子听得入神,身后雅间又再打开,涌出来几十人,都是朝着门外快奔,乐川回头一瞥,看到几十人,拥着一个墨绿衣衫的老者,这人身影,还有他身上的气味,乐川都很熟悉。
正是刘长青。
乐川经历了茅山与师姐生离死别,导致头发花白,容颜改变,抒怀阁现在已经认不出他来,“也倒好,一道去瞧瞧。”乐川自言自语,站起了身,跟着抒怀阁众人一同出到楼外。
只见楼外早已站满了人,人群中除了抒怀阁众人外,桃十一娘也在其中,顺着乐川顺着他们目光往河中看去,不远处飘来三具浮尸,还有两具已经被岸边的船家打捞上岸,看衣着,有四人是抒怀阁的打扮,另有一个江湖浪人。
乐川摇头,内心念道:“这个公孙宁静真是狠辣,杀人辱尸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待船家将他们全部捞起,刘长青领着众人走下岸,往船家手里塞了一百二十文钱,急忙将手探入五具尸体怀中摸索,除了些碎银铜板,什么也没摸出来。
翻开身上衣衫,除了梁子裕外,其余四人胸前皆已被开膛,伤口怪诞,只见一道深一道浅,显然不是寻常兵器。
这是公孙宁静以“玄天印”,使柔软纸扇变得坚硬如铁,划入四人胸膛,深的是扇骨所刮,浅痕则是扇面之伤。
而这些,游走江湖多年的刘长青又怎会不知?他食指摸了摸几人伤口,接过徒弟递过来的手帕,边擦干净边与几十人说道:“我们回去聊。”
说完,刘长青领着抒怀阁众人又回到雅间,乐川紧随其后,见到桃十一娘早已坐回桌前饮酒,一碗接着一碗,一下子便吃光一壶。
乐川盘腿坐下,总觉得眼前这桃十一娘不寻常,细瞧她脸庞,只觉她双目游离,心不在焉,对面前美乐充耳不闻。
而她浓厚的长发下,似乎耳上挂着两个铜鼓一样的首饰。
两枚耳饰不易察觉,顾师姐曾教过,这玩意儿叫“听风耳”,挂在耳垂,听到的声响可放大十倍,她座位最靠近抒怀阁所在雅间,偷听的对象不言而喻。
乐川轻笑,左手捻起茶杯小声喃喃道:“难怪嫌我吵要请我吃酒,原来是偷听别人话,嫌我碍事。”才说完,桃十一娘寒冷目光已钉在乐川脸上,她的脸庞犹如精雕细琢的美玉,白皙无瑕,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乐川朝她举杯一笑,心念道:“果然是听风耳。”
二人正四目相对,忽地桃十一娘站起身来,朝门口柜面抛下八文钱,快步走出大堂。
乐川见状随之站起,转到身后雅间门前,右手忽地将纸门拉开,果然,雅间内早已空荡荡,台面上留下几十杯茶,以及一叠铜板。
乐川摇摇头嘲笑道:“抒怀阁不愧是名门大派,跳窗出楼还要留下铜板,果然有些风度。”说罢,叫来茶博士,要买一匹快马。
茶博士听说要买马,一改常态,忙带乐川到马厩,牵出一匹黄色的闪电驹,伸手便要十八两银子,乐川痛快给他,上马便走。
清晨的阳光在天边由红转白,由白转金,将乐川与他胯下马的影子映得极长极长,乐川心中暗忖:“刘长青来到曹州,目的自然是找我,现下转而南下,恐怕是已经知道他几位徒弟为落花门所杀,要去婺源讨要说法。至于那桃十一娘,不知是什么身份,她总能在抒怀阁人前行动,毋庸置疑的是她已跟着抒怀阁多时。”
“这怪人定是也和抒怀阁有仇怨,正好。”乐川自言自语道。
乐川并不知道落花门的在何处,只得一路打听,耽搁不少时间。
几日奔波,到了江南西道境内,才知落花门的名气很大,江南西道中人对其趋之若鹜,都想把自己家后代送入门中。
落花门坐落于婺源东南,乐川摸清方向,来到石耳山下,此时山间大道已变成曲折小路,坡度甚陡,座下马已无法前行,乐川解了它缰绳,任由它在山脚撒欢,自己则徒步上山。
转过一个山坳后,落花门门楼出现在眼前。古朴的门楼由厚重的青石砌成,岁月在其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上高悬着一块匾额,书有“落花门”三个大字。
门楼左旁的石柱上刻有一首绝句,言:
“落花随水去,
幽径覆残红。
风起香犹绕,
春归梦几重。”
右下角并无署名,想必是历任帮主中的一位闲来无事,以“玄天印”灌于竹木,刻在其上,乐川转身朝门中行去,抒怀阁、桃十一娘他们应该都已来到此地,可地上堆满的落叶均匀,似乎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手中无刀,别又似在南海山庄那般任人宰割,得先去兵器库瞧瞧。”乐川自言自语,朝门中深处快奔。
号称江湖大派的落花门此时阒无人声,徒有上百间间空屋,乐川隐约感到不妙。
他推开七八间屋子大门,只见其内起居用品摆设整齐,上面落满灰尘,四处翻找,终于拿到一把趁手长横刀,对着空屋说道:“我现在来救落花门于危难,兄弟莫怪,事了我再还你。”提刀出门。
落花门的道路越往深处越陡峭,乐川在一块巨石下见到一具抒怀阁门徒的尸体,尸体右目脱落,脸上伤口凹凸不平,应是被玄铁扇削死。
上半山腰,终于来到落花门主楼,楼前种有两棵大树,树荫正好落在开阔的露台,此时天色已明亮,噪鹛鸟脚踩缕缕阳光,跃上树枝,叽叽喳喳叫着,乐川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望着露台上近两百具尸体出神。
看尸山中众人衣着,落花门、抒怀阁各有一半,鲜血将青石地板染成夺目深红。
乐川黯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还是来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