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逝如烟 作品

第22章风送客愁休

红舟上女子不答,帐中另有一男子轻声说道:“扇子灵活似障刀,却又不及障刀,每每用时,总护不住手指,你出招时只需偏离一寸,他便防不胜防。”这话明显是对乐川所说。

乐川身形骤挫,手中“惊魂刀式”由直劈化作斜斩,左刺转右挥,刀光所至,那艄公竟是无法招架,“嗤嗤”声起,大腿与手腕双双受创。

艄公喝道:“舟中两位,何不现身一见?躲藏舱内,算什么江湖好汉?”

话音未落,乐川“寒雨落英”两招刀法已急攻至胸前,他不施章法,刺砍挥劈随心所欲,艄公勉力侧身,右手挥扇抵挡,扇面与刀锋相击,火星四溅,艄公持扇之手已是鲜血淋漓。

女子笑道:“可笑,你这半路还俗的和尚,盗我派钱财,吞我派贵物,难道就称得上江湖好汉?”

舟中男子又对乐川说道:“此獠扇子武功不纯不精,有形无实,只会自欺欺人,这位年轻的兄弟不要被他迷惑,听我稍加点拨,不出十招,他必败。”

艄公心中惶惶,却强作镇定,笑道:“阁下嘴上功夫甚是了得,偏要在我打斗时同我斗嘴。”说着,扇子脱手而出,朝乐川面门直扑,乐川挥刀隔开。

艄公已欺身到乐川面前,左手接扇子,左脚猛地踢向乐川小腹。

乐川闪身避过,反手一式“归燕刀”,却刺了个空,艄公已跃至船头,扇子在其身侧盘旋飞舞,艄公轻踢扇柄,那扇子又化作一道旋风,直冲乐川。

红舟中男子声音再次响起:“小兄弟,这老翁‘舞扇诀’半生不熟,‘玄天印’尚未大成,‘飞扇诀’自然是马马虎虎,以‘真邪八诀’邪气应对,其不攻自破。”

乐川以遮字诀“阳魂灭”盈灌刀身,飞扇在乐川身前蓦然转折,一声脆响,扇子便紧贴刀身,动弹不得。

艄公见状,惊慌失措,手中无扇,拳脚功夫又平平无奇,面对乐川,他就如瞎鸡盲猫,任人宰割。

眼见大势已去,艄公当机立断,哀喝一声,右脚直踩舟底,“噼啪”声响,船板被其硬生杵开个大洞,河水倒涌上舟,艄公笑道:“小子,我们后会有期!”便翻身遁入河里,还不忘朝空中射出一枚火红的信子,众人目光被信子吸引之际,艄公已逃得无影无踪。

听得黄家大船上有人喝道:“放箭!”顿时白光点点,千百支箭破空之声呼啸而来。

那条红舟中的两人双双抢出,落到乐川所在沉舟,男子左手一抬,一把铁伞在身后兀地张开,霎时伞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是铁伞将来箭挡开所发出的动静,女子左手拉起乐川,脚下一蹬,三人一同回到红舟上。

同乐川一起的,还有那把铁扇,随着乐川劲力卸去,扇子从刀身跌落,嵌到舟中,发出极为沉重的响声。

女子急忙蹲身,将扇子拾起,似是对此物珍视有加,她轻轻展开扇子,细细端详,铁扇方才于黑暗中难以看清,现在船上烛火跳跃,光芒映照在扇上,鎏金细丝在轻轻摇曳中流光溢彩,金光闪烁,又似波光粼粼,每片铁叶上雕工精细,不同的花纹栩栩如生,或云纹,或花鸟,或山水,令乐川都不禁屏息凝视。

乐川叹道:“那艄公用它与我兵刃相接不下百次,扇面居然没半点划痕。”

女子说道:“此乃我门中至宝,由千年寒铁所铸,坚硬无比,寻常兵器很难在它身上留下痕迹,小女子在此谢过相公,为本门将此等重要宝物夺回。”

这铁扇并非乐川有意夺取,自然不属于他,女子这般言语,不过是为双方找个台阶,以便物归原主。乐川笑道:“哪里,我该多谢两位指点才是,若不然我定被那艄公用这把扇子削死于此。”

实则女子担心乐川如其他武林中人一般,见神兵便起贪念,欲将此宝据为己有,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不免要与乐川一场恶斗。却没想到乐川对铁扇毫不在意,女子见此,心中既感激又欢喜。

忽而又听得黄家大船上有人喝道:“放箭!”

舟上男子飞身到船头,双手撑起两支竹篙,插入河底猛往后按,红舟如离弦之箭,与黄家大船朝着不同方向驶去,渐行渐远,弓箭射程不及,在船尾纷纷坠入河中。

乐川忙说道:“劳烦两位,将我放到岸上,我还要去追那艘大船。”

男子回头说道:“你为何要追上那条船?”

乐川答道:“我要去救黄若麟。”

男女互看一眼,男子转头朝乐川笑道:“据我所知,黄若麟是黄巢的阿妹,你要到黄巢的船上,去救他亲阿妹?”

乐川应道:“正是。”

男子又问:“黄若麟是你私定终身的良配?”

乐川摇头。

男子笑道:“她还没出嫁,若她真在那艘船里,也没什么不妥,你说你要从她家里把她救出来,兄弟,这个我可就不太懂了?”

乐川自十岁始,蒙师姐携归抒怀阁,遂为阁中一微末棋子,于遭欺瞒、被利用的恶感,与黄若麟同病相怜,且黄若麟乃黄巢之亲妹,有亲情相缚,令她更加无所遁形。乐川于抒怀阁中时,常感身如飘萍,命似蝼蚁,诸事皆不由自主,每思及此,愤懑难平,然力薄势微,徒叹奈何。

乐川拱手说道:“其中复杂,我一时难以说得清楚,只管让我回岸,乐某在此谢过两位恩情!”

那对男女相互对望一眼,女子转头对乐川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二人也是追着黄家的大船而来,才在此处遇见小兄弟与那恶獠交手。”

男子朝前撑着船,回首道:“你武功不错,既然都是冲着黄家,不如与我们一同北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乐川喜出望外,拱手说道:“那便再好不过!”顿了顿,他意识到彼此相识不久,不知对方姓名来历,自我介绍道:“在下乐川。”

女子拱手回礼说道:“这是自然,小女子欧阳婉君,夫君东方靖。”在舟前撑船的东方靖也朝乐川拱手作礼。

乐川先前听艄公说,大船会掀起巨浪,小舟难以靠近,这二人的小红舟与艄公那条小舟似乎一样大小,怎么会追得上黄家大船?疑心问道:“两位为何也要追黄家巨船?我们一叶小舟,如何能赶得上?”

东方靖双手一直在将船朝运河中间撑,笑道:“随我来。”

划舟便带乐川来到一艘大船下,远远便瞧见大船帆上写着“落花”二字,只听东方靖吹一声极响亮的口哨,大船上抛下两根绳子,东方靖欧阳婉君分别将绳子系在舟的前后,大船上机关一响,小舟竟然被吊起,渐渐离开水面,直至与大船的甲板平齐。

一帮人早已在甲板上等候,三人来到大船,船上人齐声大喊:“恭迎东方欧阳双主回驾!双主圣归,花落天下!”

东方靖对乐川说道:“乐兄弟,请。”将他请上甲板。

见双主还带了客,那群人又叽里咕噜喊一大堆口号,乐川听得心烦,也不想知他们说些什么,跟着东方靖、欧阳婉君走进艉楼。

艉楼里金碧辉煌,堂中央摆有一张炕桌,桌上竖着两个金石楠木架,一大一小。东方靖解下背上的铁伞,摆于大木架上,欧阳婉君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铁扇,轻轻摆上小木架。

乐川终于忍不住要开口问:“你们这是什么门派?”

东方靖捂口咳嗽两声,说道:“看来是落花门的名气太小,让乐川兄弟见笑了。”

乐川默然,他闯荡江湖时日尚短,所知门派寥寥无几,落花门确实闻所未闻。

欧阳婉君抚摸着静静躺在架子上的寒铁扇,说道:“我们落花门原本有两把上古神兵,一把乾元伞,一面坤灵扇,坤灵扇被那恶人盗了去,今日多得乐川兄弟相助,这才完璧归赵。”

乐川说道:“既然那艄公偷了你们帮中至宝,今日得见,何不出手与我一同治他于死地?”

东方靖开口道:“杀他不得,落花门中的扇子武功世上只有他会使,落花门徒反而不识,如果将他杀了,独门绝技就此失传。”说着,斜眼看欧阳婉君一眼。

乐川问道:“我知了,艄公乃是你门中叛徒。”

欧阳婉君插话说道:“他可不是什么艄公,也不是我落花门人,原本是少林寺里的一名和尚,前任帮主被他勾了魂,还俗之后改回尘世名,叫桓子岳。”

乐川奇道:“那可怪了,一个少林和尚,其中又有什么缘由能学到贵派武功?”

东方靖咳嗽两声,答道:“这些前尘旧事,讲了坏师父师娘名声,不讲又怕兄弟你对我们存有疑心。”说完,又看向欧阳婉君。

欧阳婉君白了一眼,话中带火道:“尽管说便是,我们只有师父,可没有师娘,她既做得出这些事,就不怕被人口舌。”

东方靖转过头,对乐川说道:“落花门历来门主都是夫妻,夫精通铁伞,妻擅长铁扇,传给下一任时以口传武功,受业二人武功大成之后,自会结为夫妻,从而继承掌门。但是前任门主夫妻不和,师娘公孙宁静同妖僧迷乱,她甚至将扇子武功传给妖僧后,于人间蒸发,身上的神兵也从江湖消失,从此落花门扇功于门中失传,直到如今,我们多方打听,苦苦追查,才得知那个叫桓子岳的人就是当年还俗的妖僧。”

乐川点头,于常州街头卖唱的老叫花,在春风阁抢酒的醉鬼老头儿,他定还有其他身份,看来都是用于躲避落花门。

东方靖接着说道:“原来这厮投靠了富商,还将我门派绝学传于那富商儿女,不过我听讲,他传的都是些粗浅皮毛,口诀心法有所保留,谅他是怕那富商儿女不懂规矩,到江湖上一旦使出武功,便暴露其自己身份。”

乐川这会终于明白,为何黄巢会用扇子武功的同时,还会使少林的武学,原来他有一位少林还俗的师父。

乐川问道:“那今晚怎么不抓他回落花门?”

欧阳婉君叹了一口气,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公孙宁静与他私奔时,连同本门内功《玄天印》单本也带了去,现下抓他,内功秘籍就得不回来,须等他们回到黄府,我们拿到秘籍,再对他下手也不迟。”

乐川摇头苦笑:“投鼠忌器,这事可不太好办。”

东方靖笑道:“我听闻,桓子岳投靠的富商黄巢在曹州,于家中举办扬威大会,届时全是武林同道,人多混杂,正是行事的好时机。”

欧阳婉君又说道:“扬威大会扬的可是大名鼎鼎《紫云剑法》剑谱,到时候夫君你上去与他比拼一番,说不定还能赢剑谱回来。”

东方靖与她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此时妻子是与他开玩笑,二人均会意一笑,他们眼中充满无限柔情,东方靖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欧阳婉君忙给他端一杯清茶,服下才稍稍缓和。他缓靠于炕沿,端茶笑道:“我们落花门世世代代都以‘爱恨缠绵伞’、‘痴心情长扇’独步天下,外人的武功,纵使再高,终究也是外来之物,背祖弃宗,要他有何用?”

欧阳婉君听他这番话,心花怒放,以袖捂嘴咯咯笑,若不是有乐川这个外人在旁,定要坐入东方靖怀里与他亲热一番。

乐川看他们含情脉脉,将双目移向船窗外说道:“你们混进去倒是容易,我为了救他阿妹,曾经大闹黄府,还将黄巢打伤,现下进去,无疑是自投罗网。”不仅黄巢、房大富等人对他提防有加,恐怕抒怀阁的人也已在曹州戒备。

东方靖转目瞧向乐川,说道:“乐兄弟放心,你衣着打扮我夫人帮你易容一番,定叫他们认不出来,只不过你头发确实不好打理。”乐川年纪十七,却有满头白发,由于身子健硕,老头子老态龙钟的模样又难以假扮,他一时也不知如何遮掩。

欧阳婉君接过话道:“这不难。”说罢,转身叫来两名丫鬟,命她们取来一面头巾、一把梳,将乐川一头散发盘起,藏入头巾内,又给他换上一套补丁内衬,披上破烂外裳。

欧阳婉君对乐川笑道:“扮作丐帮弟子,可要委屈你一下。”

乐川对此根本不在意,笑而不答。

那两名丫鬟做完这些,又转身出门捧进来一大盒胭脂粉黛,在乐川脸上点点画画一番,搬来铜镜照看。

乐川此时已然换了副面孔,双目无神,脸上邋遢,俨然一副丐帮中人模样。

东方靖、欧阳婉君吩咐众弟子纷纷换上早已备好的破烂衫裤,换下带有门派之名的船帆,又对艉楼里的两名丫鬟说道:“有乐兄弟相助,如虎添翼,定会成事,一洗门中耻辱,重振落花门,去拿壶酒来我们畅饮。”

丫鬟齐声应道:“是,门主。”行一个万福礼,转身出门。

落花门两位掌门情深意重,夫妻二人带领众弟子历经数年艰辛,终于寻回至宝,自是大喜过望,丫鬟捧来的一大壶酒,九成九都被他们夫妻二人饮尽,乐川大多时候只是坐在一旁,听他们讲述门中喜事。

他们二人饮得满面红晕,聊到尽兴处,还提起二人相恋时的情形。

从他们话中得知,落花门乃是江南西道婺源一带的大门派,由师祖诸葛金乌、欧阳落花二人创立,传到东方靖、欧阳婉君已经是第六代。由于上一代掌门司徒正明、公孙宁静感情嫌隙,门中只剩下司徒正明一人苦苦支撑,他夫人与人私通,每日郁郁寡欢,病由心生,久而难愈,直到大限将至,仍未能找到合适的传人。

那时东方靖与爱侣欧阳婉君都是落花门徒,司徒正明得知门中有情侣,大喜之下急召二人到病榻前,口传“爱恨缠绵伞”武功,七日之后,便与世长辞。

公孙宁静的叛离,致使“痴心情长扇”武功欧阳婉君不能学成,好在《玄天印》也由师父司徒正明口述传授,欧阳婉君这才习得本门内功。

司徒正明临死前交代二人,若要保存落花门,必须从公孙宁静手中夺回两门武学,否则落花门将毁于一旦,他本人以及东方靖、欧阳婉君都将无颜面对历代师祖。

二人将师父的话铭记于心,于会昌元年率领落花门众弟子外出寻找公孙宁静的踪迹,如今已是会昌三年,历经整整三年,才夺回门中宝物,门中众人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船上人人举杯豪饮,欢声笑语不断。

至于东方靖为何咳嗽不止,那是此前欧阳婉君为师父爬山采药,不慎落入寒潭,东方靖不顾一切跳入潭中救人,由于心切,于潭水下潜不遗余力,导致邪气侵体,救出爱侣后落下病根。

乐川听完这些故事,不禁连连感叹,落花门命运多舛。他又心生疑问,为何掌门个个都是复姓?难道门中就没有单姓之人?

一问之下,原来是落花门师祖欧阳落花到洛阳采风时,被一人调笑,说她姓名古怪,怎么会有四个字?莫非是东瀛人?欧阳落花性格刚烈,受不了此等侮辱,与那人约战。

欧阳落花自持“痴心情长扇”武功高强,怎知被那人一招打败,从此心灰意冷,创落花门后,立下规矩,只收复姓之徒,不收单姓之人。

乐川与那艄公过招,若不是东方靖指点,必败无疑,深知“痴心情长扇”的厉害,然而如此武功竟被一招打败,不禁好奇问:“打赢贵派师祖的人,叫什么名字?”

东方靖抬起醉醺醺的脑袋,咳嗽连连道:“他名字刻在落花门的厕所脚踏石上,叫作乐基,与乐兄弟同姓,真是巧。”

乐川小时候,乐基这个名字,听过没有一万次也有几千次,都说乐平大侠纵横江湖数十载,唯一的一次败绩便是败在乐基手中,只因乐基偷学到了“紫云剑法”的后四招中的“排云式”。叫这天下还有哪门功夫能够招架?欧阳落花输得不冤。

乐川缓缓而言:“乐基此人,我曾有所闻,其身怀《紫云剑法》,东方门主,难道你就不对这剑谱心动?”

东方靖却仰天大笑,应道:“师祖若果对败于‘紫云剑法’心服口服,又怎会在厕所脚踏石上刻下他名?定是两种武功不分高下,师祖轻视大意,心有不甘,才会如此耿耿于怀。”

乐川沉默,走出艉楼,除了驶船的掌舵依然清醒,甲板上的落花门弟子个个都已大醉,有的在呼呼大睡,有的聊些颠三倒四的酒话,无人搭理乐川。

他踱步徐行至船头,微凉春风裹挟着岸边泥土芬芳与花香,轻轻撩拨着江水,令人神清气朗心怀舒畅。

一行人跟随曹家大船抵达汴州,而后将船只靠岸。为避人耳目,仅有东方靖、欧阳婉君、乐川以及两名落花门弟子下船。他们与船上众人辞别后,雇了一辆马车,向东疾驰而去。

乐川身负真邪八诀,双瞳晶莹奇异。欧阳婉君提议其扮作盲人,用麻布遮掩双目。东方靖当即阻拦,说道:“乐兄弟若不与人对视,我相信无人会留意。若以麻布蒙目,反而是欲盖弥彰,黄家人定会让你摘下,届时,必定会认出他来。”欧阳婉君细想,也觉夫君所言有理,便不再提及此事。

马车疾驰如飞,次日便抵达黄府大门。因先前黄巢遭西域女子热依拉偷袭,如今但凡有客入黄宅大院,皆有家丁前来盘查,对大胡子之人更是检查得格外细致。

家丁见车厢内五人之中,东方靖与欧阳婉君三十来岁,东方靖双鬓稀须,虽然一身破衫烂裤,却有成熟男子的沉稳模样,眉如竖剑,目中有神,庄严威赫。

其余四位一眼便知都是丐帮中人,家丁们便盖下车帘,走到马车前头,先是“哎哟”一声大喊,紧接着高声齐喊:“有贵客到!!”

车中五人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