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青灯伴古佛(上)
得知顾慕行踪,乐川心境明朗,行于山野之间,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已翻越数座大山。他却不知,只因习得“仙游闲”,脚下生风,步履轻盈,不多时便回到了常州城外。
那坏老头李训不过助他破除一道逆象,纯阳子怎会说他已破除两道?莫非是在对阵之时,暗中施以援手?苦思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深究。
早就有闻姑苏一带的南词与长安的大戏不相上下,素有“吴地南词韵无穷,软语轻歌入梦中”的美誉。久未听戏,耳中仿若百虫聒噪,心痒难耐,忙朝城中赶去。
路过一片树林,远处传来炮仗声响,锣鼓铿锵。乐川抬头望天,湛蓝天空中几只候鸟归巢,此时已是二月,旧岁刚过,新年大吉,料想是哪家有喜事正在热闹操办。城中的小孩童纷纷跑出,朝着鞭炮声的方向你追我赶,定是讨喜去了。
又前行几步,乐川忽然想起,这热闹之处,正是水仙庵所在。尼姑们喜静,即便是上元佳节也不点红烛,怎会如此喧闹?要娶黄若麟的裴恕已死,这会是谁来闹事?
提气疾行,乐川朝着水仙庵快步走去。越靠近水仙庵,炮仗声和锣鼓声就越发清晰喧闹,乐川不禁眉头紧锁。
待至水仙庵附近,乐班唢呐声声,欢腾的人群在古庵门前涌动,而庵中的尼姑们却面露难色,却又不便发作。
乐川趋步向前,只见人群中心有三个盖子敞开的精致木箱,里面装满了珍贵的丝绸、金银和玛瑙玉石。知客尼正站在箱子前,与一位来客反复推让。
那知客尼眉头紧皱,说道:“我们出家人,不图名利,这些金银财宝于我们毫无用处,施主,您也不能强给呀。”
在知客尼面前,那人身材魁梧,乐川一眼便认出是房大富。只听房大富缓缓说道:“小师父,我家主人虔诚向佛,久仰水仙庵盛名,这些薄礼仅是略表心意,愿这座庵堂香火永续,绝无他意。”
知客尼双手合十,轻声问道:“阿弥陀佛,敢问施主家主尊姓大名?”
房大富哈哈一笑,抱拳道:“家主之名,说来怕是要辱没了小师父的清净耳,不提也罢。”
知客尼缓缓说道:“前些时日,庵中来了一位新徒,师父问她是何人,她说自己乃江湖孤魂,贫尼瞧她性子骄横,言语轻薄,一时难以悟得佛性,倒似哪家富贵千金,她入寺未久,你便来了,莫不是冲着她而来?”
房大富神色微变,稍而急忙摆手,脸上堆满笑容道:“非也非也,此些薄礼真是主人一片赤诚,他千里迢迢,难以亲自踏足贵庵奉上清香,故而委我前来,只为拜拜菩萨,为家人祈求福祉。”
乐川心中暗忖:“房大富此行,断非不知庵堂喜静,他若真心要献厚礼,易如反掌,如今大张旗鼓,显然意在示人,黄若麟出家水仙庵一事,唯我知晓,消息何人传出?黄家耳目众多,莫非当日我们行踪暴露?”
知客尼又道:“善哉善哉,施主若仅为烧香拜佛,何不前往天宁寺?在此小庵兴师动众,意欲何为?”
房大富忙又说:“小师父,不如咱们各退一步,这些薄礼,就让在下抬进庵里,师父们留着自用也好,为苍生造福也罢,如何处置你们自行决定。现下僵持不下,扰得庵中师父们无法清修,庵主若是动怒,你我都不好交代,是也不是?”
只要房大富一时无法处理完这些财宝,庵前就不得安宁,知客尼觉得他所言在理,只好侧身让开。房大富忙命十几名仆人抬起礼箱,正要往庵中抬去。
随着“哒哒哒”声响,布满青苔的石阶梯上跑下来一名年轻小尼姑,双手撩着身上长长的僧袍,快步到庵门前,拦住仆人的去路,扬起右手,朝房大富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乐班立即噤声,众人惊愕地望向这位小尼姑,她肌肤胜雪,眉似远山,轻轻蹙起,双目泛红,泪珠沿着清秀的脸颊缓缓滑落。
房大富身高比那小尼姑高出一尺有余,围观众人都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怎知他受了一巴掌后,弓腰作揖说道:“小师父,你好。”
乐川认了出来,那小尼姑便是黄若麟。
黄若麟缓缓伸出左手指着来路,带着哭腔道:“你给老子滚。”
房大富依然躬身说道:“待在下......”
“快滚!”黄若麟打断他话头,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房大富躬身退出庵门之外,连那几个仆人一同转身离去。
庵内忽起一声苍老尼姑如洪钟般浑厚的嗓音:“清韵,不得无礼!慧空,关上凡尘门,带清韵回寺。”
知客尼低头应道:“是。”伸手关上小小的庵门。
在门扇合拢之际,清韵透过窄窄的门缝,瞥见一位白发少年,目光凝视着她,眼中流露出的尽是深深忧虑。
来路上,房大富等人抬着沉甸甸的礼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匆匆赶往常州城。
“房主管,咱们现在要去哪里?”抬着礼箱的一人问道。
房大富说道:“先回赵开元府上。”
那人又问:“那这些礼金如何处置?”
房大富呵斥道:“叫你抬回去便抬回去,问这么多作甚。”
赵开元是黄巢盐商路上的一位盐东家,黄巢的私盐运到常州,必会先到赵开元府上分装,再由他散往各路摊贩。诸如房大富等人,歇脚打尖之时,不免造访赵府,昔日黄若麟到常州,也曾借居于此。
乐川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快步随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乐川轻笑道,缓缓转身。
背后树林静谧无声。
“房总管有何交代?”乐川又说道,从背后拔出长刃,身影一晃,刹那间飘出有五丈远,身后林中已有一十九道“月影式”刀光飞舞而过。
咔嚓声响,收刀入鞘,身后树林小木纷纷拦腰斩断,树丛中赫然跪着一个双腿被乐川重伤的家丁。
乐川来他身边,俯身低眸问道:“你什么时候跟上我的?”
那家丁发着抖声音微颤,答道:“房总管说一会有人跟上他,小人...小人奉命跟在礼队后边监视,便看到...看到你。”
“你丝毫武功都不会,房大富怎么会派你来断后?”乐川疑惑道。
那家丁哆哆嗦嗦地答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房总管是什么用意。”
乐川又问道:“你们房总管来水仙庵如此大闹,所为何故?”
家丁猛地摇头道:“也...也不知道!”
“当真?”乐川右手拉出长刀摆在他项前,说道:“快说。”
家丁双手举到胸前,不断摇首,颤声道:“房总管他...他说咱们热热闹闹的,要给瑞鸿帮的人引过来,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
乐川轻叹一口气,语带悲悯:“黄若麟才入寺里几天,你们便如此针对,黄家对黄若麟的心狠手辣想必你也清楚,你所作所为定会害了她,她怎么说也是你以前黄家的大小姐,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怜悯?”
家丁垂头丧气说道:“小的出身贫寒,在黄家卖命也是迫不得已,生死早已不由自己,哪有资格怜悯大小姐?”
乐川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走吧。”
家丁脸上挂泪忙应道:“是!多谢大侠开恩!”
乐川心中思量:“既然他早已知晓,让我跟着他,也只会在我面前弄虚作假,讲些混淆视听的话,我偏不跟他。”便回城中听戏去了。
他现在身上银钱不少,黄若麟出家时将身上值钱物什全给了他,若是全换成银两,估计得有二三百两,他难以辞谢,只得收下。
在翠湖茶逸坊,花费三文钱,便可买到蚕豆一碟,清茶一杯。此时鼓点阵阵,台上两员上将正持长枪激战,其中一位面部罩以面具,想必是兰陵王。这折《兰陵王入阵曲》恰合乐川心意,他聚精会神,观之不已。
在常州盐商赵开元府内,客房的烛光摇曳,一人恭立烛下,而烛火的另一端,坐着的是房大富。立于前者,正是黄家随从,他启口说道:“房主管,阿七已经被乐川识破。”
房大富放下手中的书卷,说道:“他回来了吗?”
随从道:“他在门外候着。”
房大富说道:“他如何处置我发落不了,将他送回去主人府上,由他定夺吧。”
随从闻令即答:“遵命。”随即步出屋外。
房大富再次将案头之书捧于手中,唇角轻扬,低语似笑:“心软慈悲,一事难成。”
翠湖茶逸坊内,戏台屏风缓缓拉开,兰陵王步入北周皇帐,面具卸下,露出一副俊美容颜,公主目睹之下,心生爱慕,与其对唱三十六腔,字字句句倾诉着对兰陵王的钟情,唱至高潮,公主歌声突变,斥责北周将领的冷酷无情,竟对公主心仪之人刀剑相向,随着歌声,公主眼中竟露出了杀意。
乐川凝神观看,忽而面色骤变,惊呼:“兰陵王借刀杀人!”随即取过案上横刀,身形一晃,出了茶坊,直奔赵开元府邸。
房大富左手沾着口水,将手中书又翻过一页,忽然眼前一黑,烛火已灭,他下意识地往一旁宝剑摸去,哪知宝剑竟然自行飞出,嗖地一声落到门前一人手中。
房大富笑道:“真邪八诀,果然犀利。”
宝剑正是乐川以真邪八诀三重“掠阳妖野归”从房大富身边抽出,剑柄不偏不倚飞入他手中,在竹舍乐川夺剑刺杀乐舒之时,李训也是用这招叫他剑锋偏离。
乐川质问道:“房大富,你们何时才能放过黄若麟?”
房大富离座徘徊,缓缓道:“乐川兄弟,我等难处,你实有不知,若你细细听房某解析,定会明白其中缘由。”
乐川鄙夷说道:“你心机深沉,话中半真半假,叫我好难辨别。”
房大富哈哈笑道:“乐兄弟,你是聪明人,只不过心慈手软,就算看清其中来龙去脉,该做的不该做的,连你自己都无法下定决心,房某言语有真有假自然是为乐兄弟你好,真话相诉让你知现实,假话相瞒让你明事理,岂不是更好?”
乐川冷笑说道:“为我好?借我杀了裴府亲兵,好叫你的人进去清场,最后全算到上瑞鸿帮头上,现在又借瑞鸿帮,去杀黄若麟!!?”
房大富双手拍掌,笑道:“乐兄弟不愧是聪明人,看得出其中些许门道,既然你都看到冰山一角,房某再告诉你详细内情吧。”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轻吹出火,点着蜡烛,接着说道:“裴使君从黄家里收了盐税,黄家每卖出一两钱的盐,就有十铢要进裴使君口袋,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狮子口越开越大,到后来,黄家一两钱的盐,倒是有十七八铢要去他府里。这般下去,接下来再吞下整个黄家,也是板上钉钉。黄家可不能坐以待毙,天助我也,我打探到使君家里有一位好色的大儿,知道机会已到,请使君入瓮,势在必行。”裴得功帮黄家扩张商业版图的事情,房大富只字不提。
房大富将火折子盖灭,放回怀中又说道:“将小妹嫁去裴家,只是为家主脱罪,哪知乐川兄弟半路杀出拔刀相助,家主见此情形,只好将计就计。”
乐川在房大富踱步,徐徐道:“将阿妹嫁到裴府,以假尸为黄家脱罪,此乃一计。裴家亲兵难以应付,借我武功,去杀了他们亲兵,此乃二计。借裴使君与瑞鸿帮过节,嫁祸瑞鸿帮,此乃三计。又借官府查验裴府死案,除了黄家死对头瑞鸿帮,此乃四计。一石四鸟,是也不是?”
房大富拱手笑道:“乐兄弟高明!”
乐川见他并不否认,心头大震,心念:“难怪亲阿妹被裴恕侵犯,黄巢能无动于衷,她在黄巢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枚活棋子。”遂怒道:“现下黄若麟这枚棋子无用,怕她活着碍事,要将她杀了是吗?”
房大富轻轻摇头,语气凝重:“一石四鸟之中还有最后一步棋,就是大小姐还活着,到时官府查出来,便知裴府中假尸之事,黄家不免遭殃。如今想请小姐回黄府躲避,房某相请,她绝对是不肯的,若是瑞鸿帮的人知道大小姐在水仙庵中,他们肯定想抓大小姐去报官,用以洗清冤名。房某打算,在他们围攻水仙庵的时候,将小姐救出,让她明白,水仙庵非久留之地,唯有随我回黄家大宅,方为上策。”
乐川摇头问道:“我今晚要来赵开元府上找你,你早就知道,你这番话,也是早已经酝酿好,就等我来,是不是?”
房大富从容答道:“不一定,只要乐兄弟足够聪明,便会来,若是想不通,倒也可能不来。乐兄弟,你既然已经来到赵府,事不宜迟,大小姐恐怕现在身处险境,又要请你去救她一救。”
乐川提剑直指房大富,决然道:“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你,再去救她也不迟。”
房大富拱手躬身说道:“乐兄弟,你杀我,回去曹州路上艰险,到时谁来护她周全?大小姐现在活着就是黄家累赘,除了我,还有谁能在黄家主面前保下大小姐一命?”
“你!”乐川竟然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右手一扬,“嗤”地一声,房大富宝剑已经深深插入房顶之梁,转身开门。
只闻得房大富的嗓音自屋内幽幽传来:“此行艰险,乐兄弟保重!”
乐川置若罔闻,提气疾走,直奔水仙庵。
爬上水仙庵后的山腰,乐川微俯身子,隐于嶙峋怪石之后,目睹山下水仙庵内尼僧纷扰,或奔或走,有人掣剑在手,有人肩负行囊,欲离此地为逃生之计。
然而,庵门之外,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她们如何能够轻易脱身?
门前众人手持火炬,为首者朗声言道:“诸位尼师,我瑞鸿帮与汝等素无瓜葛,绝无伤人之意,但求交出黄若麟,我郭康国在此立誓,此后绝不再扰诸位清修。”
庵中老尼声若洪钟:“肃静!”一语震得众人耳膜生疼,尼僧们纷纷止步,合掌于胸,朝殿堂方向注目。
老尼缓缓道:“黄若麟既已剃度出家,断绝尘缘,世间已无此人。施主所求,贫尼无法应允,又岂能将不存之人交付于你?”
庙外的小尼哭道:“师父,还是将她交出去吧,她来到这里,不是有人上门送礼,便是江湖门派来要人,咱们没一日安宁。”
老尼怒斥一声:“住口!”任凭小尼在一旁抽噎。
郭康国在门外笑道:“对啊,老师父,你还是把她交出来的好,省得你们庵里总是鸡飞狗跳,她是一颗灾星,去到哪里,哪里就不太平。”
老尼说道:“阿弥陀佛,若是将她交予你们江湖中人,她还能有命在?”
郭康国狞笑道:“老师父,今夜若是得不到人,明日便报官府,届时官差来捉她,可就不会如此客气了。”
其身后立即有人附和:“正是。”
乐川深知,不论救出黄若麟,还是剿灭瑞鸿帮,都会中黄家计谋,房大富此人心机莫测,不知还布有何种陷阱,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当思索间,细观庵中众尼,竟不见黄若麟踪影,乐川心中惊呼:“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