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雷雨惊人梦(上)
周雨信自云雀阁初尝酒香,一发不可收拾,往昔酒不沾唇,如今却成了十足酒鬼,时常脸挂醉意,眼神迷离,若无美酒相伴,简直夜不能寐。
屡屡脚步踉跄,臂膀勾搭乐川,语重心长:“此物能忘忧,前辈未尝,岂不虚此一生?”
乐川全当他是酒后胡言,也不作答,总是一笑置之,轻轻推开他手。
乐川还有要事在身,便是拿着师姐画像在酒楼里四处打听,只可惜来自五湖四海的黄家宾客之中,没人有师姐丁点消息。
也难怪,众英雄日日醉得连父母名字都记不清,哪还想得起曾经见过谁。
乐川心中暗想,师姐在常州失踪,理应在常州左近找她,阴差阳错来到曹州,询真龙先生师姐去向,此事荒谬至极,连自己亦觉得可笑。
“我真是痴人说梦,就凭几句八卦说辞,便来此地,可笑可笑,在这里如何能找得到?”乐川自嘲道,等到春晓雪融,打算再去茅山一趟,将它翻个底朝天。
雾林村被毁,他如孤魂野鬼,无依无靠,抒怀阁数载,虽师兄弟众多,唯有师姐真心相待,对师姐,就像亲姐姐那样,所以师姐无论是生是死,总要查个水落石出,也算是给以前年幼的自己一个交代。
自从南海山庄一役,内力汹涌澎湃,稍有不慎,真邪之气便失控难驯。赖光受的那一掌,乐川本欲轻推,岂料真气过盛,无法驾驭,致其当场毙命。
又于怜荷楼,当真气凝聚掌心,双袖鼓动如风,险些将衣裳撑裂,观者无不惊骇,连乐川自己也大为不解。
“真邪八诀”乐川深知其力,区区二重,已能比肩大师兄蔡俭。若不勤修,日后内力难驯,一旦遭遇无心门主,自身难保,报仇雪恨更是无从谈起,此事不容有失。
心念至此,又忧又怕,到黄宅一僻静亭子,静坐凝神。
依循李训传授口诀,他将真邪二气凝聚于丹田,疏导于脉络之间,气息循环往复,潮汐律动,须臾间,乐川便觉心旷神怡,宛若置身蓬莱仙境。
正值新岁之初,岁日佳节将至,天宇苍茫,白雪轻舞,悄无声息地沉积于青石之上,细听又有沙沙低语。
亭侧的弄堂中,忽而爆竹声声,孩童欢笑,继而锣鼓与唢呐和鸣,吵闹半日,直至夜幕低垂,方才缓缓停息。
四周阒寂,忽闻弄堂之门开阖之际的响动,紧接着,黄若麟的惊呼声响起:“怎么是你?!”
“阿爷连上门提亲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害得我要亲自上门来瞧你。”弄堂里传来另一个男声,听着耳熟,可又想不起是谁。
乐川此时方悟,自己所处之亭,恰位于黄若麟闺房旁侧,她于怜荷楼所说的纳吉提亲,看来就在今日。原来方才闹出动静是纳吉的队伍,可怎么有人去而复返?乐川不禁竖耳倾听起来。
“是你?姓裴的这么多,怎么偏偏是你?!”黄若麟的声音里,有惊恐,又含着些怒意。
“哟。”男子满是戏谑地嘿嘿两声,笑道:“阿猫随阿爷来纳吉,得见娘子真容,告知我娘子表里不一,男子身里却是绝世佳人。起初我还不信,今宵一见,方知所言非虚,难怪阿爷只允我纳妾,不允娶妻,原来是为了你这国色天香。”
黄若麟默不作声,男子则在堂中踱步,步履沉重,显是身躯颇为肥硕,他又开口道:“前几日在酒楼多多冒犯,我要是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老婆,我亲亲你还来不及呢,怎舍得说那些话,伤老婆的心。”话毕,还伴着嘻嘻两声笑。
乐川此时辨识出,男子正是日前在怜荷楼所遇的胖人裴恕,真是冤家路窄,到头来竟是他家到黄宅提亲。
这时黄若麟又喊道:“你要做什么?别过来!老子一剑劈了你!”
听得裴恕淡定说道:“好老婆,你就别装了,他们都跟我说你半点武功都不会,乖乖听你老公的话。”随即,一声瓷器破碎的响声传来。
裴恕接着说道:“咱俩以后是夫妻,洞房花烛如此久远,不如此刻先共度良宵,一起快活。”伴着几声大笑。
话音刚落,室内便传来铁剑坠地铿锵之声,伴随的是黄若麟的悲怆哭喊。
乐川目眦,说道:“不可!”随即身形一纵,掠过矮墙,飘然落入狭长的弄堂。
谁料,那弄堂中竟然早早伫立着第三者!此人头戴道冠,身披墨绿玄袍,手持一柄长剑,面颊上浓密的虬髯如刺,显是于春风阁中打过照面,青城派中的一位,不知他已在堂内潜藏了多久。
道长全神贯注屋内两人,待乐川落下,二人相见,皆是一怔,随即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屋内。
屋中裴恕将黄若麟压在身下,于床上正欲施禽兽之行,兴奋至极,根本没察觉二人到来。
青城道人大喝:“住手!”手指翻飞,捏出“风火剑诀”,要往裴恕身上刺。
裴恕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转身,向门外急呼:“你是何人?来人救我!快快来人!”连呼三声,但闻门闩断裂之声,大门应声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
进来的人群中乐川只认出房大富和裴恕小妾。
裴恕倒是吓破了胆,他原本与好几个打手一同前来,让几人守在门外,他自己进去看黄若麟,不想如今却不见打手踪影,显然已遭人料理,更令他心惊的是,人群中赫然有其阿爷裴得功。
裴得功形销骨立,头戴黑幞,颊陷深窝,须长及腹,身着深红袍服,面色愠怒,斥责道:“恕儿,汝何其大胆!白日里我不让你来,皆因你轻薄无行,恐生事端,岂料你竟敢擅闯黄公宅中,调戏其妹!汝可知罪?”
乐川眼光扫过裴得功,内心念道:“明明是强逼淫辱,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成了调戏。”
裴恕一听,哭着向他阿爷爬过来,跪在裴得功前丧着脸道:“阿爷,我听阿猫说您给我讨了个媳妇,漂亮得紧,我便来瞧瞧!都...都怪阿猫!他给我出的主意,今晚我就去罚他几十棍子,叫他多嘴。”
没等裴得功发话,有个高大的书生抢在前头,说道:“无妨,我这小妹啊,早就要人治她一治,你今日不吓吓她,等明日过了门,怕要骑你头上。”
乐川听闻此言,不禁细看那高大汉子,他满头红发,面容清秀,身着细软白衣,脚踏云头锦履,个头比他身旁的房大富还要高出三指。
此人正是真龙先生,此前周雨信猜他三十左右,如今得见,不过二十有余。
黄若麟从房内出来,整理着身上衣裳,沉声质问道:“这就是你给老子找的好丈夫?”
真龙先生轻飘飘一句道:“风度翩翩,力壮如牛,有何不满意?”
黄若麟怒道:“若不是有人相救,老子已经失身。炽炎哥哥哪点比他差?为何不等他来提亲?”抓着真龙先生的手臂用力摇晃。
真龙先生轻轻一甩,将她掷于裴恕之侧,坐倒在地,哈哈笑道:“你们不日便是夫妻,这行房之事,早一些,同晚一些,又如何?你说的李炽炎,已是有妇之夫,还想着他做甚?”便不再理会黄若麟,向乐川与那道人看去,说道:“倒是你们二位,我见你们好是面生,莫不是我请来的贵客?”
乐川听黄若麟叫他阿兄,更确信面前这红发男子便是真龙先生,反问他道:“真龙先生,你举办扬威大会,邀请我们江湖万千人来,却迟迟不露脸,这是为何?”
听乐川称呼自己是真龙先生,他极是高兴,真龙先生说道:“我因陈州琐事未决,需往处理,虽暂离数日,但我已令人买尽城中佳酿,以供诸君畅饮。劳各位久候,黄某实感愧疚,尚望海涵。”
一直沉默的青城道人此时开口:“你莫非是黄巢家主?”
真龙先生说道:“家主之位,尚未敢居,父母尚在,岂敢擅专?吾乃黄巢是也。”
道人大笑,抽出长剑说道:“好好好,曹州的黄巢,曹州的狗官,还有狗官的儿子,都在这里,正好一举除尽!”兀地以剑尖画出“鹤寻鱼”剑四式,朝人群中疾刺出三剑,剑指裴恕、裴得功以及黄巢。
裴恕正跪地,不及躲避,剑势直中臀部,一声惨呼,鲜血立涌。
房大富不知何时已至裴得功、黄巢面前,挥剑挡下另两剑,迫得青城道人退后半步。
裴得功背手说道:“黄贤弟,你邀客无数,不查明身份,要是这样的刺客多来几个,你岂不头疼的很?”
黄巢低声下气地说道:“正是,以后黄某得多加小心,明日便叫人查清他们来路,以免再生事端。”
裴得功又说道:“你这宅子里少说也有两三万人,怎么查?你瞧这小小道人,居然敢来行刺家主,是何门何派的逆贼?”
黄巢回答道:“他使的是风火剑法,大概是青城派的。”
这时房大富回身拱手,说道:“禀告家主,我瞧他力道不足,剑招生手,多半是冒牌,待我试他一试。”
黄巢挥挥手说道:“去吧。”
房大富提剑朝道人刺去,说道:“房某领教阁下剑法。”顿时,与那道人相斗在一起,弄堂之内剑影闪动,兵刃相交声响大作。
房大富自幼习武,师出丹凤铁剑门,练就了一身刚猛剑法,剑招以刚劲著称,来去间,全是水漫高山的势头。
相较之下,青城道人的“风火剑法”显得颇为勉强,每一招式虽形似,却有形无神,骨架无肉,空洞无物。
交手间,青城道人几无还手之力,房大富在试探其剑路后,不过三十二招,剑尖便已点到对方胸前,道人之剑早已脱手,抛落一隅。
房大富高声说道:“阁下何人?青城派风火剑法名震天下,凭你这点微末道行,绝不是青城派的弟子!”
青城道人冷哼一声,傲然回应:“要杀便杀,跟本道爷废什么话?”
正当房大富欲言又止之际,黄巢横身而出,轻轻以指抚剑,踱步至道人面前,吟诗一首:“落叶满山间,行迹何处寻?”话音未落,手势翻飞,直取道人颜面。
其动作快捷如影,众人尚未回神,青城道人已应声倒地,道冠滚落,发出“叮叮当当”清脆声响,黄巢手中已紧握一把胡须。
黄巢转身,向裴得功递过胡子,说道:“使君请看,这人看来早有预谋。”转身又问那道人:“还不速速报上名号?”
道人假须脱落,露出一张清秀面庞,众人见其鼻梁高挺,樱唇紧闭,蓝眸瞪视黄巢,显然不是中土女子,她自怨:“今日错失良机,阿娘定不轻饶,不如就此了断。”言罢,女子迅速起身,拾起佩剑便欲自刎。
乐川惊呼:“不可!”眼疾手快,擒住她握剑的左手,女子顿时动弹不得。
乐川问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吟诗作对,卜卦舞剑,文韬武略,娘子全能全才,不好好呆在鬼市,怎么跑来这里?”
房大富忙问:“乐兄弟,你识得此女?”
乐川叹一口气,说道:“自然认识,鬼市里为我指路的百晓生便是她。”
房大富拍脑袋,对身后几名家丁叫道:“我真是糊涂,跟这两个道人吃饭吃酒,几十日来居然都看不出她们真容,还有一个道人在酒楼吃着酒呢!快快将他拿来!”推着另外几名家丁就要往弄堂外赶。
那西域女子笑道:“蠢人,别为难他,他根本就不清楚我底细,若不然,也不会在你那酒楼里喝得烂醉。”
黄巢将手里的假须往她脚下一扔,脸色带笑,徐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这易容术,要好好教教我那小妹,让房总管瞧你这么些天都瞧不出来,有两下子。”
西域女子闻言,脸色遽变,怒骂连连,尽是西域的语言,难为人解,叽里咕噜一通之后,目光一横,汉语斥道:“这么多大男人,欺凌弱质女流,逼她强嫁于他人,全是孬种!今日不行天道之事,枉自为人!想必阿娘,也会原谅我。”
众人见她深吸一口气,面露痛苦之色,喉间咕咕作响,不知这西域女子又要搞些什么名堂来,她口中鼓起,噗噗噗几声,竟然吐出十余枚毒针射向众人。
黄巢哼一声笑道:“雕虫小技。”欺身在众人之前,摇出腰间折扇,于手中几下来回,便将所有毒针一一挡于扇面之上。
那女子疲惫地笑道:“可惜。”毒针既出,嘴角泛着血丝,她似乎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身形摇晃,便昏倒在地。
房大富喊来两名家丁,将她抬至一旁严加看管,以防她醒来后再生事端。
黄巢摊开折扇,上面插满毒针,他伸手轻捻起一枚,悠悠说道:“小妹,既然已经有人提亲,阿爷阿娘都许了,你便是裴家的人,今晚你便随裴大人回他府上。”又对房大富说:“房总管,明日叫阿爷在族谱里,把小妹的名字除掉,就算她在别处做牛做马,也不再计入黄家门楣。”
黄若麟梨花带雨,摇头哭道:“你怎地如此狠心?这些年,你的人心是被魔鬼偷了还是被野兽吃了?怎么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你给老子找的郎君,有曾问过一句老子喜不喜欢?你有考虑过老子吗?”
黄巢笑而不答。
裴得功说道:“裴恕,还不快过来,领了儿媳,跟我回去。”
裴恕忙依旧跪在地上,闻言忙说:“是!”然而臀上剑伤让他难以起身,幸有小妾小喜扶持,方才艰难站起。
小喜又去扶黄若麟,说道:“好姐姐,起来吧,这地上凉,别冻坏了身子。”
黄若麟猛地打开她手,声嘶力竭地吼道:“谁要你扶?老子才不是你姐姐!老子也不要跟你们回去!”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黄巢漠然怒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小喜笑着说道:“等你过了咱们裴家门,不就是妾的好姐姐了吗?”
裴恕本来也想妄言几句,被他阿爷瞪了一眼,只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黄若麟。
黄若麟不住地呜咽,呢喃说道:“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刀。
乐川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臂,柔声问:“何须如此?”
黄若麟扭头看向乐川,泪水已模糊了她的脸庞,眼中尽是哀怨之色,她挣脱乐川的手,举起刀来,毅然削去一大缕秀发。
边削着,边哭道:“也不劳烦你们从族谱里除名,老子明日去庵里当尼姑,就当从来没到过黄家。”
黄巢转身对裴家父子低语:“裴公子中了剑伤,使君不妨先带他回去止血。我这小妹生性刚烈,向来执拗,今日变故她难以接受,待我安抚几日,再送回使君府上。”
裴得功点头道:“也只好如此。”领着一瘸一拐的裴恕转身上轿。
黄若麟断发之痛,在场之人居然无动于衷,看来黄若麟所言极是,这些人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乐川惊怒相交,对黄若麟道:“娘子,不必难过,既如此,我今晚便带你下江南,去找你的如意君郎,若他真的负心薄幸,我替你把他杀了,再出家也不迟!”
黄巢闻言说道:“这位贵客,你姓甚名甚?阁下还是到酒楼里去消遣消遣,我们的家事,不劳你操心。”
房大富忙到乐川身边说道:“禀告家主,家主亲自给在下点拨过,这位便是常州大闹茅山的茅山白发妖乐川。”
黄巢怒道:“滚下去,我问你了吗?”
房大富拱手应道:“是。”退到西域女子身旁。
乐川走到黄若麟前面,面相众人,缓缓说道:“江湖常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冷血无情,草木人心,就算是你们家事,我乐某,也要帮上那么一帮。”说着,从地上捡起西域女子的剑,继而说道:“既然她已经不是你们黄家人,天高地阔,从今往后她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今晚我就带她走出你们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