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逝如烟 作品

第7章他乡遇故人

二人走出竹林,天已经微微亮,跨过座小石桥,来到附近的小镇。

街头已有小贩支起摊,本就不宽的石街上摆满了青菜羊肉、包子饺子、糖果糕点。

陆云琴领着乐川穿街过巷,来到镇子边上一处较为偏僻的茶铺,茶铺的楼阁很是老旧,若不是街边招幡,过往的人很难注意到它。

茶铺匾额上原有两字,可风吹日晒,字漆脱落,东家也没有补回来的意思,新客自然不知道茶铺的名字,说东家稀里糊涂开了间茶铺,久而久之,都管这茶铺叫“糊涂茶铺”。

铺内煎茶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清香扑鼻,店内堂倌对陆云琴二人作揖笑道:“二位请。”铺内无论是桌椅还是墙窗,都由竹子制成,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名上年纪的茶客。

陆云琴向茶倌抛出六文铜钱,说道:“庵五碗散茶,两份鱼鲙。”说罢,走上二楼。身后响起堂倌的大声吆喝:“五散二鲙,二楼三位!”显然是喊给后厨听的。

屋顶甚矮,乐川若是站直身子,头非探出屋顶不可,二人到靠窗的一桌,还未坐下,乐川开口道:“娘子,好像点少了一份豆腐虾生。”

糊涂茶铺吸引了许多江湖客。东家游走黑白两道,小偷小盗、江洋逃犯都喜欢将这里作为秘密碰头点。他们不敢随便暴露身份,茶友之间使用暗号来确认对方的身份。一旦有江湖客通过暗号认出了对方,茶铺东家还会派人去帮忙联系,因此茶铺的生意向来很旺。

陆云琴招呼堂倌上楼,加了一份虾生。等陆云琴交代完,茶博士已经将五碗庵茶摆上桌子。

陆云琴盘坐到乐川对面,她开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点这些食物自然是找李训的暗号,外加一道豆腐虾生,意思是催促东家加急。乐川初来杭州不过一月有余,居然知他们的暗号,令陆云琴颇感意外。

乐川说道:“回娘子的话,我也是昨夜才知这些。”说着,就道出昨夜的原委。

李训被陆云琴扶回主房后,杨肃在竹林外犯了酒瘾,想要多拿两壶会稽高粱,遂折返竹海,途中迷了路,直到入夜才回到竹舍。

在竹舍遇到踌躇的乐川。

乐川深知这竹林厉害,不敢贸然进入,二人刚见面,竹林上空便飞进来一飞贼,在竹舍门口探头探脑,二人推测来者不善,他能轻松翻越迷宫来到竹舍,武功不弱,目前一老一少怕不是对手。

飞贼径直朝主屋走去,显然是没发现杨、乐二人。杨肃轻手轻脚绕到屋后,从窗外爬到主屋,虽不敢打草惊蛇,也要死防李训有什么不测。

看到杨肃只救李训,对陆云琴不管不顾。念着这些日子陆云琴对自己不薄,可不能让陆云琴被他给害了。乐川当时身受重伤,手脚没有丝毫力气,武功比不过飞贼,只好智取,摸黑到厨房,在柴火堆里找到一块未烧完的大竹根,放在头顶,套上李训的朝服。待整装出厨房门口,杨肃已经背着李训要出竹林,跟乐川交代了相约地点以及如今的暗号。

直到与飞贼对饮,乐川才知道飞贼是被逐出师门的梁子裕。

等乐川说完昨晚事情经过,陆云琴才知道为何梁子裕高喊着复而返去,原来是当时乐川顺势而为装鬼吓他。

“不过,昨晚多亏了你和杨先生,若不是,我们定会万劫不复。”说着,陆云琴便作势要拜。

乐川忙拜下回礼,说道:“娘子莫要多礼,我这些日子全靠你照顾,不然在下恐怕已经在走黄泉路。”

陆云琴替李训解释道:“我想小兄弟你误会了李老的用心良苦,江湖上不知道多少人想得到李老武功真传,巴不得被他打上那么一掌......”

“好!!!”

陆云琴话未毕,被铺外人群的喝彩声打断。陆云琴只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推开小窗。

茶馆周围人群涌动,人流中央有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手握一柄刀鞘,而他身边围着四个持刀巡捕,似乎这五人之间有冲突。

这些围观的人都是小镇上的百姓,当地长官平时在镇上横行霸道,百姓早就敢怒不敢言,今日有个叫花子为他们出气,自然喝彩声、叫好声不断。

叫花子手拿刀鞘在空中挥舞,并非乱打乱劈,他右手手腕一转,向上斜劈,“咚”的一声,木刀鞘卸开巡捕的刀势,并打中巡捕的脸颊。

“清澜刀法!?”乐川陆云琴同时低声说出了口。

难不成李清澜开山创派收很多徒弟,以至于连街上的叫花子都是清澜刀法的好手?乐川仔细盯着叫花子的脸庞,叫花子满脸泥垢,再加上他打斗正酣,身法不定,难以分辨得出这人五官。

持续不久,原本还在上风的叫花子体力不支,慢慢落了下风。从动作可以看出,他武艺远高于巡捕,却有气无力,只得艰难招架四个巡捕的攻势。

“要四个巡捕来捉拿一个叫花子,他武功肯定不简单。”乐川说道。

“可惜,他就算刀法再高明也撑不了多久。”陆云琴道。

正说着,“呲呲”两声,叫花子背上被划了两刀,向前扑倒,人群顿时有人骂巡捕道:“四个东北马欺负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叫花子!好不要脸!”。

人群随之附和道:“好不要脸!”

巡捕头子举刀朝着方才说话的人喊道:“你们这群田舍汉要是再敢多嘴,老子把你们也拿了去!”

另外三位巡捕以为就此得手,便朝躺在地上的叫花子走过去,哪知叫花子向左边一滚,回身以“归燕式”猛刺,正中一个巡捕的肚子,那人顿时捂着肚子摔到地上哇哇大叫,人群又爆发出阵阵掌声。

其余三名巡捕见状,围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对躺在地上的叫花子挥刀乱砍。他哪挡的来三把刀的攻势,若不是巡捕头子喊停要留他活口,他怕是就此被剁成肉泥。

两个巡捕架着昏迷不醒的叫花子在后,两个巡捕走在前,往官府方向拖去。

见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了,乐川道:“叫花子身上没口袋,应该不是丐帮的人,去瞧瞧他是谁。”

陆云琴说道:“想看的话,你得半路拦着他们,若是进了衙门,可就看不了了。”

乐川应了声,转身下楼。

巡捕四人拖着叫花子,在大石子路尽头转右走进一条小胡同,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道:“请留步,敢问四位大哥,江南什么大鱼,要四个渔夫一起逮?”

四人同时回头,他们背后站着一蒙面客,大胡子巡捕说道:“与你何干?你这小贼莫不是活腻了?没事快滚!”

蒙面客说道:“我记着衙门可不是走这条道,你们难不成没官老爷的令牌,私自拿人?”

大胡子巡捕从前头绕到了四人后面,指着蒙面客喝道:“老子有牌子要拿,老子没牌子也要拿,衙门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贼来管?你若是急着寻死,就来尝尝我这把刀。”说着,拔刀出鞘。

“在下正想请教请教。”蒙面客缓步上前。

大胡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双手紧握钢刀,喝道:“快快来领死。”

官差平时横行霸道惯了,谅这个蒙面客就是个爱出风头的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巡捕们看他赤手空拳,竟敢朝着自己走过来,都纷纷拔出兵刃,官老爷要叫花子的活口,可没说要留这个小贼的命。不过光是挡官差的路,按照大唐律令也该让这个小贼死一万回了,巡捕们都想着把方才被叫花子打的气尽情撒在他身上。

可事不遂愿,大胡子巡捕看着小贼步步走来,他还没靠近自己,自己就全身酸软,缓缓倒地,倒下时,看到背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纤纤细手握着一根小树枝,想必这女子就是用它将自己四人点倒。

只得眼睁睁看着蒙面人救走叫花子。

叫花子被蒙面客背着,白衣女子在前面倩影闪动,三人左拐右拐,很快来到一户农家,眼看四下无人,蒙面人将叫花子靠放在石磨前。

待蒙面客扯下面罩,叫花子看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乐川?”

乐川拿着刚扯下的面罩,吃惊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叫花子眯眼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大口大口喘气说道:“我赵明庭,有水吗?我...我想喝水。”

“赵...赵师兄!我这就给你找水喝。”乐川顿时慌了神,他想过无数种叫花子的身份,从未想过是平日里潇洒不羁的赵师兄。

赵明庭极是突兀的出现,令乐川甚是心慌意乱,隐约间,乐川觉得抒怀阁内有大变化,他惴惴不安地捡起木桶,往院子里的井中投下,“咚”地一声,木桶在枯井里摔得粉碎。

错愕了一会,乐川回神说道:“娘子,能否帮我回茶铺借一壶水来?”

陆云琴也扯下面罩,点了点头转身出了破房子,虽然她很痛恨抒怀阁的人,可今日所见,觉得乐川这位师兄甚是可怜,看他奄奄一息,自然陆云琴的同情之心大涨,以至于愿意回茶铺帮他借水。

“赵师兄,我去给你找个大夫。”说着,乐川作势要走,被赵明庭拉住衣角。

赵明庭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道:“我...我不行了,别白费...力气。”

乐川一瞥间,才发现赵明庭背后渗得满背是血,已经把身后石磨和泥土都染成了深红色。忙握住他的手,问道:“师兄,你怎么弄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赵明庭眼神逐渐迷离,另一只手也搭在乐川手背上,大口大口喘气说道:“你......你到抒怀阁......水牢里去。”

“水牢?抒怀阁哪有水牢?”乐川看赵明庭命在旦夕,不住地伸头向外看陆云琴有没有拿来水。

“你听......我说,顾......顾慕在...水牢里...快去...救......救......”赵明庭的左手不住地颤抖,此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终,赵明庭没能喝上陆云琴手上的那壶水。

“他要死了。”陆云琴在院子门口说道。

乐川感觉赵明庭双手越来越凉,面颊上蜡黄色渐长。双颊和眼窝深陷,出气多吸气少,渐渐没了气息。

陆云琴走了过来,放下手中茶壶,右手探了探赵明庭鼻息,向乐川摇摇头。

乐川长叹一口气,赵师兄平日里与自己交集不算多,可他比其他人开朗,在乐川的印象里,能说得上话的不多,他算是一个。居然今日落了这么个下场。

若顾慕真如赵师兄所说,她现在定是身陷囹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回长安。

思索片刻,乐川俯身抱起赵明庭的尸首,陆云琴立刻会意,说一句:“随我来。”便领着乐川走到郊外。

小镇绿水环山,乐川把赵明庭葬在河边,对陆云琴作揖说道:“娘子,这些日子承蒙照顾,我们就此别过。”

陆云琴问道:“你去哪里?”

乐川说道:“回长安。”说罢,对陆云琴深深一揖,转身离开,快步往小镇口走去。

九月的雨,将石街上的小贩都赶跑了,淅淅沥沥雨中,石街上很快就剩乐川独自一人在赶路。

经历了十岁的那场劫难,乐川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了无挂念,除了一个人,那就是顾慕。

“等等。”陆云琴的声音让乐川停住脚步。

陆云琴给乐川递过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封信件、一个三脚蛤蟆漆器、一个血淋淋的人耳。

乐川问道:“这是谁的耳朵?”

陆云琴说道:“这是李老给你的,他老人家说你拿了这三样东西,自然知道怎么做。还有,这匹马也是老人家送你的。”说着,牵过一匹黝黑的马匹,缰绳递到乐川手上。

陆云琴继续说道:“若真要救你师姐,少侠此行恐怕九死一生,还望你量力而行。”

乐川作揖说道:“多谢。”上马而行。

途中,乐川拆开信件,信中写道:“吾友卢仝于永宁坊飞江道三百三十六号宅,人称其为茶圣,长安百事通也,抒怀阁之事未免不知。慎行。”看完,随手将其抛入河中。

再见长安已是十二日之后,距上次出长安已经是两个月又二十日,此次回复师命尚有十日宽余。

乐川不知师姐犯了何事被囚禁,但被关在抒怀阁的水牢里,大概是师父师伯的主意,自己去求情一番,未免不可让师傅赦免师姐,不过定要先知道水牢的位置,毕竟若是求情无果,也可有别的方法救出师姐。

想到此处,乐川决定先按信中所指位置,到永宁坊去找卢仝,李训此人性格怪异,能与他交好的乐舒、杨肃同样性格令人难以捉摸,料定卢仝定不会是常人,自己要万分小心的好。

但真到了永宁坊的卢仝宅,乐川才发现刚才的担心根本是多余,这屋子哪像是人住过的,若让杂草再长半年,估计都要比屋顶还高了。

更别奢望这屋内会有人出来接应。乐川翻过杂草,进到屋子里,灰尘满布,其内昏暗如夜,破败不堪,樟木地板早已腐朽,踩上去嘎吱作响。

宅内不大,乐川在其间粗略地搜看,最后在东楼一间房子角落,发现四具身首分离的尸骨,假山石水池中另有一副孩童尸骨。

若是朝廷下的手,恐怕这屋子都已被扬成灰烬,定是江湖人所为。“天子脚下都已经人人自危。”乐川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杂房内找了把铁铲,将几具尸首埋在后院。

“卢先生,无意叨扰,在下这几日无礼借宿在此,有怪莫怪,等在下调查师姐被囚之地,若是能解救出来,便将此院还给几位,若是不能,在下也有幸在此与几位长眠。”乐川朝着五个土堆说道。

如今卢仝过世,若是在江湖打听抒怀阁消息,又太过招摇,给二十两银子从平康坊的人手里买点门道,应该会有水牢的消息,可别说二十两,自己全身上下都凑不出二两。

乐川转念一想:“自己又是抒怀阁的人,在阁内旁敲侧击,定会知道个大概,只是不知道师姐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只怪赵师兄断气断得实在太快,自己根本来不及细问其中缘由,如今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季秋,天微凉,乐川在卢仝宅内待到傍晚,趁在宵禁前,乐川快步走到了自己熟悉无比的崇化坊。先是到自己以前常来的一家鱼店,点了一份突鲙刺身,一杯炒茶,便坐在那儿慢慢等待到入夜。

乐川正用筷子夹着冒热气的茶叶送往嘴里,听得远处千声鼓“咚咚咚”有节奏地响起,直到宵禁开始。

宵禁后的崇化坊街上空空荡荡,但是歌院、酒馆依然座无虚席,觥筹交错吆喝不断。

走到自己以前卧舍墙边,一跃翻上自己翻过无数次的白墙,蹑手蹑脚趴在深绿的垂花上,听得几人在院中似在细碎聊天,乐川定睛一看,说话声音是尤长明,另一个白发黑衣者乃刘长青。

令乐川大骇的是,在一旁站得笔挺的白衣少年,不正是前些日子自己亲手埋葬的赵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