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猫猫2012 作品

逆向生长的我

寒夜

监测仪发出尖锐警报时,我正梦见十八岁的盛夏。

梦里我的双腿还能奔跑,右手稳稳接住从秋千上跌落的暖暖。十岁的她在我怀里轻得像片羽毛,发间沾着阳光晒暖的槐花香。

"商司瀚!"

现实中的呼唤撕开梦境。暖暖苍白的脸悬在上方,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角,儿童退烧贴的卡通图案在她指尖晃动——小熊维尼,上次她发烧时我用过的同款。

"体温39.8c。"她将退烧贴按在我额头,冰凉触感激得我发抖,"神经热又发作了。"

我想抬手自己按,才发现右手软绵绵垂在床边,像截枯死的树枝。昨晚最后的肌电图显示:右手功能归零,左手指尖还剩15%的抓握能力。

"别动。"暖暖用毛巾擦我颈间的汗,动作熟练得刺眼,"温玉说这次发热会加速神经退化。"

儿童退烧贴的薄荷味钻进鼻腔。二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照顾高烧的我,那时我还能任性地打翻药碗,而现在只能像婴儿般任人摆布。

"疼吗?"她突然问。

我摇头,却控制不住右臂的痉挛。暖暖立刻握住我抽搐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我狂跳的颈动脉上。这个姿势让她几乎把我搂在怀里,睡衣领口垂下来,露出锁骨间若隐若现的凤凰胎记。

多讽刺啊。

十八岁时我能单手抱起她,现在却连自己的手臂都控制不了。时间在我们之间形成诡异的莫比乌斯环——她越长越强大,我越退越孱弱。

"你刚才喊我名字了。"她突然说。

"什么?"

"在梦里。"她指尖掠过我滚烫的眼皮,"你喊'暖暖,接住你了'。"

监测仪的波纹剧烈震荡。原来人在高烧时真的会说胡话,会把珍藏半生的秘密烫穿。

暖暖突然低头,鼻尖蹭过我汗湿的鬓角。

"现在换我接住你了。"她的眼泪砸在我嘴角,咸涩得像海,"就像你当年..."

像当年什么?

是躲在孤儿院梧桐树后的守望?是悄悄更换她破损的钢琴谱?还是暴雨天故意让司机"偶遇"没带伞的她?

她全都知道。

退烧贴滑落时,她重新贴好。这个动作让我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薄荷味里混着她常用的栀子花香。我想起标本室里那缕封存的发丝,监控器里无数个她熟睡的夜晚,以及右腿还能站立时,那个始终没敢说出口的——

"嘘。"她食指抵住我干裂的嘴唇,"温玉说你现在连说话都会消耗神经能量。"

床头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温柔地笼罩着我。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生理痛躲在天台的样子,小小一团,现在却能把我的病痛妥帖收纳。

原来逆向生长的不止身体。

还有那些藏在标本室的秘密,那些精密计算过的"偶遇",那些以为永远见不得光的爱意——统统退化成最原始的需求:

活着。被她这样注视着活着。

(清晨退烧时,我发现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个东西——用退烧贴剪成的指环,歪歪扭扭画着彩虹。

暖暖蜷在床边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湿毛巾。她左手无名指上有枚同样的"戒指",被晨光照得透明。

儿童退烧贴的说明书摊开在床头:

【适用年龄:0-3岁】

我们终于都退回了最安全的年纪。

晨光透过纱帘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不是康复的那种动,而是高烧退去后神经短暂的"回光返照"。右手无名指上的退烧贴指环随着脉搏微微颤动,像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暖暖还在睡,脸颊压出睡衣的褶皱印。我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阳光爬上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金色绒毛。

床头柜上的药盒突然震动,温玉的讯息亮起:「神经热会加速C7-t1退化,考虑安装眼控系统吗?」

我没回复,只是用还能动的左手食指,极轻地碰了碰暖暖的睫毛。她皱了下鼻子,没醒。这个动作耗尽了我刚恢复的力气,手指垂落时擦过她的嘴唇——比想象中软,像小时候偷尝过的。

监控仪突然发出"滴"的一声。暖暖惊醒的瞬间,我迅速闭上眼装睡。

"商司瀚?"她带着睡意的声音很近,呼吸扫过我耳廓,"你手指刚才动了是不是?"

我不敢睁眼。她身上传来儿童退烧贴的薄荷味,混着昨夜汗水的咸涩。一只温暖的手捧住我的脸,拇指摩挲过颧骨——这个动作太熟悉了,母亲临终前也这样摸过我。

"骗子。"她小声说,鼻尖蹭过我颤抖的眼皮,"右手明明能动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鼻梁上。我不得不睁开眼,看见她通红的眼眶里蓄着泪,却笑得像抓到恶作剧证据的孩子。

"三秒。"她竖起手指,"刚才你碰我睫毛的时间。"

原来她装睡。

原来我们都擅长这种无声的欺诈。

我张嘴想说话,她却突然俯身,额头抵住我的。这个姿势让我们的退烧贴指环碰在一起,像某种幼稚的拉钩上吊。

"温玉说..."我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最后会退化成婴儿状态。"

"嗯。"她的睫毛扫过我脸颊,"所以我报名了育儿师课程。"

我想笑,却呛出一串咳嗽。暖暖熟练地托起我的后颈,喂了半勺温水。水流过喉管的触感让我想起第一次喂她喝红糖水时,她也是这样皱着脸吞咽。

"你..."我喘着气问,"为什么..."

"因为这样——"她突然把我的手按在她胸口,掌心下传来急促有力的心跳,"等你真的变成小宝宝,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说..."

她的嘴唇贴在我滚烫的耳尖上:

"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我的。"

窗外,早春的麻雀啄食着去年冬天残留的槐树籽。我数着暖暖的心跳,突然希望这场逆向生长来得再快些——最好明天就缩成襁褓里的婴儿,把所有的脆弱、依赖与眼泪,都理直气壮地交给她。

后来我在眼控系统的第一个指令里设置了她的照片。

当光标第三次停留在她笑脸上时,温玉终于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暗号?"

我眨眨眼,让系统打出预设好的回答:

「这是我的监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