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第二子

于白泽而言,螣蛇比他想象中好相处多了。

许是育有攘地在身的缘故,螭格外容易觉得累,一累就不愿说话,蜷在地上枕着泉水闭眼休息,但他不累的时候,还是很愿意解答白泽的问题。

白泽察言观色,只要螣蛇稍微露出些许倦意,便立刻溜出结界。

五行山上风景秀美,生灵繁茂,万物各自有序。

白泽敛去神相,晃着狗尾草走在小道上,忽然感受到螣蛇气息近在眼前,抬头望去,只见前方树上蹲着一个熟悉身影,是未覆面的螭。

“螣蛇,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好端端跑出来了?小心别摔了自己,毕竟你还有攘地呢。”

螭一言不发,转瞬消失在白泽眼前,他暗道奇怪,想了想决定返回结界查看情况。

只是结界前加了一道封印,白泽无法突破进入,心中猜测螣蛇在内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仍不死心喊了两声:“护法!护法!”

没有应答。

四下依旧风平浪静,白泽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隐隐猜测就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身后突然传来凤凰的声音。

“我承天呢?”

“在里面,我进不去。”

白晒也是皱眉,“我怎么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里面还有谁?”

“没别人啊。”

白泽看看凤凰,又看看白晒,有这两人在,他心里安定不少,“凤凰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螭身体不适,我当然要陪伴在侧。”

凤凰上前两步在封印上摸了摸,回身看向白晒,“这确实是阿螭加固的封印,说明是他不想让外人进去。”

“那……阿螭是个有主意的,想来不会让自己有事?”

这话白泽不明白,但凤凰实在清楚螭的性子,暗叹一声心道若真如此就好了。

既然凤凰回来了,白泽就不用拘在这照顾螣蛇,拱手行礼告辞离开。

夜深,结界终于打开,螭浑身湿淋淋地从泉眼中坐起,目光冰冷,静静地看着两人,他一言不发,沾水的湿发披散身前,仿佛瀑布般挡住光裸的胸膛。

白晒慌忙转身背对螭,轻咳提醒:“阿螭,当心见风。”

凤凰却从黑发的缝隙间看到螭的心口上多了个小红痣,他暗暗皱眉,面上不显,解衣披在螭身上,轻松抱起将人放在石床上,“白晒,这里有我照看阿螭就够了,你先回去吧。”

“也、也好,只是阿螭如今身子不方便,你万事有个分寸。”

凤凰拿出软被裹好螭,轻轻擦拭他湿透的长发,低头在他耳上亲了亲,“承天,我知道你怕我看到你面有鳞甲的样子,可我也要说一句。”

“你实在太小瞧我了,难道我是个没心的?会因此抛下你与我们的攘地?这自然是不能的。”

凤凰低声说着似是抱怨似是安抚的话,知晓螭是个爱逞强的,故而一再宽慰,“我知道你不想摘下面具,那便戴着,总之,我绝不离开你,无论你去天涯海角,都别丢下我一个。”

冰凉的剑鞘忽而抵在他胸口,螭抬眼眸光如冬日里的一地雪。

“我要,你走,为何,不听?”

这样的说话断字实在奇怪,凤凰默默拉下螭身上的软毯,背上螣蛇图腾依旧红得妖冶美丽,那螭为何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

“因为我担心你啊,况且你我拜过娲神,互为承天,我当然要留下陪你,照顾你,不行吗?”

“你,不听话。”

螭振腕,刀鞘露出一截寒光,他语气认真,带着不容质疑,命令道:“你走,若再来,我,不手软。”

“承——”凤凰未说完的话,被肩处的疼痛噎回嘴里。

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难不成……九尾又做了什么手脚?

“好好,我走,我这就走,你千万别动怒生气。”

凤凰不敢多耽搁,捂住肩上伤口,急忙来到天界找白晒分析情况。

白晒亦是十分不解,“你说阿螭刺伤了你?”

屏风另一侧,仙侍正在给凤凰上药,应道:“是,他像刚学会说话似的,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意思却很清楚,一定不要我去照顾他。”

“可这当下,九尾在青丘呢,绝不可能往五行山来,是不是他身子不适,又不想让你瞧见他狼狈模样,才这样狠心赶你走?”

“大约是,眼下怕是不好违背他心意,否则适得其反,那才真正坏了事。”

“如此,还是我与白泽照顾阿螭,你先回栖凤林等着,有消息我会立即告知。”

“多谢您。”

白晒有心时时刻刻陪伴螭身侧,但天界事多,她只能抽空过来,一应事情重新落在白泽肩上。

加上螭确实转了性子,只不过一天没见,话少了,人也变得懒散起来,时常窝在石床上昏睡着。

转眼,三月时日过去。

白泽眼睁睁看着螣蛇亲手刨开肚腹,血淋淋的场景令人眼晕,他不敢多看,只低头瞧着白晒的衣裙下摆,耳边是螣蛇极力忍耐仍无法压抑的喘息声。

“阿螭、阿螭,你睁眼看看你的攘地,不要睡,不能睡。”

白晒环抱着人身蛇尾的小螣蛇,用襁褓挡住蛇尾,捧了小小一团的幼儿递给满头冷汗的螭看,笑着说:“你瞧啊,他多可爱。”

螭沉默不语,伸手拉住那短短的蛇尾,用力一扯,疼得婴孩哇哇大哭。

“阿螭!”

白晒有些慌,急忙侧过身子挡在小螣蛇身前,语气当中不免带有责备,“你这是做什么?”

“他、他不能,化人形。”

螭支起身子,血手拉住白晒的袖子,“我、的半颗心,给他、给蚺,让他变出双腿,否则……他无法拥有仙格。”

半颗心?

凄厉尖叫刺得白泽耳膜生疼,忍不住抬眼看向石床,却被惊得愕然瞪大双眼:螣蛇当真剜下半颗心放在小螣蛇身上!

做完这一步,螣蛇才往身上覆药粉,白泽终是不忍心,抢过药瓶帮忙上药,忍了又忍,还是问道:“螣蛇,要不要让凤凰过来?”

“不要!”

斩钉截铁的语气,让白泽与白晒对视一眼,她摇了摇头,拢好蚺的襁褓,弯下腰对躺着的螭笑了笑,“好,那不让凤凰过来,只是总该让他见一见你们的攘地吧?”

螭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见状,白晒松了口气,走到结界外,还未给凤凰看一眼蚺,人便急着要往结界里闯,“凤凰!别进去!”

“承天!”

结界拦下凤凰,白泽听着这叫喊声也是暗叹口气,“诶螣蛇,你为何不让凤凰进来啊?”

“羸弱。”

简单两个字道尽无限心酸,螭睁眼愣愣地看着山洞顶,出神许久,仍想不明白此刻该如何面对凤凰。

初孕育攘地时,他无疑是欢喜的,可突然,他发现他变得不像他了。

身覆蛇鳞,无法维持人形,甚至连最简单的隐匿身影都做不到,那日单是变出短刃刺伤凤凰,就累得他昏睡了两日。

如今连心都失了一半,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四肢在变冷。

——你以为你得神明偏爱,其实她只把你当成好用的利刃,倘若你没了力量,她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将你关押在这里。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这句话,很想上天问问娲神,是否真的会将他封锁在五色河底,用铁链束缚,再不许他见天日?

若真是那样,他该怎么办?凤凰呢?

但他如今还不能去见娲神。

哪怕沉睡百年千年,只要能养回亏空,不被娲神厌弃便好。

“承天!你为何不许我与你相见!”

凤凰想不明白,难道攘地生下来,承天便不要他了吗?

“凤凰,你别着急,等阿螭缓一缓,他正是虚弱呢。”

白晒急忙拦住,又将小螣蛇塞到凤凰臂弯,“我知道你急,可无论如何,阿螭现在不想见你,你若强闯,只会惹他生气。”

“可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他了!如今攘地都已经平安落地,为何、为何他还是不肯与我相见!我这三个月担惊受怕,恨极了自己不能陪在他身边!”

这般肺腑之言,听得白泽都颇为动容,“螣蛇,你要不让凤凰进来看看你?他在结界外都守了快三个月了。”

“我不见。”

螭招手示意白晒进来,又眼神驱赶白泽离开,确定两人交谈内容不会被结界外的人听到后,才道:“攘地,我的,你帮我。”

他掌心出现一枚鸡蛋大小的卵元。

螭想从头解释这卵元的来历,只是他如今实在太过虚弱,只用期盼的目光望着白晒,希望她明白自己的意思,能暂代保管。

“好,我会收好的。”

白晒轻轻放下小螣蛇,她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要照顾好螭未出生的第二子,变出刀刃比在腹前,“阿螭,你快些好起来,我还等着你的小攘地唤我一声护法娘娘呢。”

螭勾唇笑了笑,变出蛇尾圈住小婴孩,手指抚过攘地柔软的脸颊,他如愿看到一双漆黑状似无害的眸子,蚺随了凤凰。

白晒的血溅到石床上,螭递去药瓶,蛇尾勾住她的手腕,“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多言,阿螭,你这次沉睡,大概要多久?”

“不知,若有战事,唤醒我。”

螭声音渐低,侧身环住襁褓婴孩,咬破食指点在他额间,眼前逐渐模糊。

霎那间,寒冬降临,冷风吹鼓了凤凰的衣袖,也吹乱了白晒的长发,她不着痕迹挡住小腹,挤出笑朝面色苍白的凤凰道:“阿螭累了,要歇一段时间,凤凰,你先回栖凤林吧。”

她心知以凤凰的性格,必定要守在这结界前,想了想劝道:“这是阿螭的意思,你若不想让他生气,就依言听命令,否则惹恼了他,对你没有好处。”

片刻,凤凰沉默着点了点头。

不等有战事唤醒自己,螭在第一百年缓缓睁开了眼睛,浑身上下冷得如冰,料想因失心带来的亏空无法填满,只是看着身侧睡着安详的攘地,他嘴角抿着笑了笑。

轻轻擦去蚺额心血迹,白光覆盖襁褓里的小婴孩,紧接着人影消失,转而出现一条足有他身长的蛇。

蛇鳞通体漆黑,十分坚硬。

蚺绕着螭的手臂,缓缓蠕动到螭怀中。

挪动时带起的阵阵痒意让螭忍不住又笑了笑,一手护住怀里的蚺,下床走到泉眼边摘下面具看了看自己。

已经恢复如初。

他松了口气,抓住小蛇的蛇尾拎出来,轻轻放入水中,随即褪去衣服也进到水里。

泉水热气腾腾,很快泡酥了身子。

螭舒服得眯起眼睛,起了与小蛇嬉戏的心思,变出蛇尾顺着他的鳞片抚摸,“阿蚺,你褪皮,长大,我们,见你,阿父,好不好?”

小蛇听得懂他的话,却一甩尾尖往远处游。

这是不愿意呢。

螭轻松勾住蚺的蛇尾,垂眸轻笑,“莫不是,你笨,长不大?”

闻言,小蛇更是赌气,作出绞杀的样子缠住螭的蛇尾,被轻易拉开尤不解气,再次缠在螭手腕上,下一瞬自己落入水中。

螭闭目等待,感觉到温热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随即手被拉着放在另一个人脸上,他睁开眼睛。

“大父。”

跪在池中的少年眉眼十足十像极凤凰,下巴、嘴唇与自己相像,看上去极温和又明艳。

蚺低头看着水中倒影,语气闷闷:“大父,您别看我,我实在丑陋。”

螭轻笑一声,揽住少年搂在怀中,“不,你很好。”

“我要是再像您多一些就更好了。”少年埋怨,打横抱起螭放到石床上,父子俩坐在一处,他拉过螭的蛇尾与自己的比较,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与您一样都有尾巴,真好!”

“自然,毕竟,你是我的,攘地。”

螭拿出衣服给蚺,耐心帮他穿上,见他的目光盯着自己心口处的小红痣,笑了笑并未解释,而是捂住小痣揉了揉,那痣便消失不见了。

“诶?大父,这是怎么回事?”

“无事。”

螭笨拙地帮蚺编发束好,他很少做这种事,先前从不束发,还是要去青丘见九尾狐,求了白晒帮他第一次盘发。

后来便是九尾与凤凰帮他。

只是眼下凤凰不在,只好由螭来。

“大父,你生得可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