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中,

裴长渊眉头紧锁,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

偶尔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乔乔……乔乔……”

“别离开我……”

他呢喃着,豆大的汗珠滚落,打湿了身下的被褥。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裴长渊面色惨白如霜,

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张合,艰难喘息着。

一口殷红的血从他喉间不受控制地咳出,溅落在衾被上,触目惊心。

祁煊怕他平躺着咳血把自己呛死,着急忙慌把人扶坐起来一些,攥块干净帕子,替他擦拭着不断外溢的血。

他不断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眉心拧成死结。

裴长渊缓缓睁开眼,眼神混沌迷茫,意识还未完全归位。

他嘴角还挂着未干涸的血迹,气若悬丝般唤着:“乔乔……”

“你踏马就这么点出息!”

祁煊给他擦血烦透了,见他两眼一睁就是乔乔,一闭也是乔乔……

看他更烦,

要不是裴长渊如今的身体状况受不住。

祁煊非得冲他胸口砸一拳。

他咬牙切齿:“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你就这么窝囊?”

“旁人不明白我……殿下也不明白吗?”

裴长渊强撑起身,

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他向来清冷自持,眼下却红着眼眶,没有一丝想活下去的欲望。

祁煊:“别乱动!你真想死啊!孤准你死了吗?裴长渊,孤知道你爱虞晚乔,可她已经死了,你非得再搭进去一条命?”

他冲他吼:“殉葬有什么用!”

但凡能以命换命,他知道,裴长渊不可能有分毫犹豫。

裴长渊:“祁煊,换做是你……若穆姑娘去了,你还愿意独活吗?”

祁煊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住口!”

他们都心知肚明。

世上最难以承受的痛苦,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与自己阴阳两隔。

裴长渊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里的。

他自小冷静自持,很少落泪,但只要一想到虞晚乔。

根本难以自持。

哀莫大于心死。

裴长渊红着眼,眼尾湿热:“殿下,别救我……”

他知道,

肯定是祁煊带御医前来救治,才保住他的命。

裴长渊压根就不想活了。

又何必费那个劲?

他只想早点下九泉,去陪着虞晚乔和他们的孩子。

祁煊深呼吸:“裴长渊,孤还需要你扶持孤登上大宝。你与孤之间的约定,也要随着她的逝世而一笔勾销?你欠孤那么多!”

“孤要你活着!你就得活着!”

他不可能让裴长渊顺心如意地去死。

哪怕不为自己能得到什么,单论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祁煊也要裴长渊活下去。

“你再寻死觅活,孤便下令处死整个裴家!”

“随意。”

裴长渊压根不吃这一套。

他什么时候在意过其他人的生死?

更何况,他很清楚祁煊只是为了威胁自己才说出那种话。

但祁煊错了。

裴长渊最大的软肋已经没有了。

祁煊彻底忍不住想打人的心,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操!”

裴长渊:“……”

实在不行,让祁煊打死他好了。

薛姝仪站在门外,把他们的话听了个全。

她捏紧了手中的信件,眼泪不停往下淌,又怕毁坏了它。

入门前,她把眼泪擦干净才进去,

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那么悲伤难过。

薛姝仪看见面如白纸的裴长渊,刚压下去的坏情绪再度卷席而来。

她指尖颤抖着,把信递给他。

“这是……虞儿,留给你的……”

这是她为了让裴长渊活下去,留下来的。

薛姝仪没想到裴长渊真如虞晚乔所料……

她死后,他寻死觅活。

裴长渊眼眸骤缩,迫不及待拿过信件,拆封的动作急切又小心翼翼。

展开信纸,

虞晚乔那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夫长渊,见字如晤。”

只此一句,

裴长渊再也克制不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声,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信纸上,晕染开。

他怕弄花了字迹,又急着用衣袖擦干净。

这是她留下的,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裴长渊逐字逐句读着……

“我很清楚,你不懂如何爱人。

不懂如何爱我,更不懂如何爱自己。

我死后,若你实在熬不住,便唤三声我的闺名。

春风是我,落梅是我,流萤是我,残雪是我,檐角铜铃响时,定是我来吻你眼角新生的皱纹。

我希望你时常欢喜,我希望你战无不胜,我希望你平安归来。

你教我写死生契阔。

我不喜。

我的大将军合该立于城楼之上听万民呼喝,该在庆功宴醉倒玉阶,该教边关的孩子们传唱属于你的史诗。

唯独不该陪我躺在冷冰冰的棺椁里。

吾夫,勿殉。

勿殉!

晚乔,绝笔。”

良久,

裴长渊将遗书小心折好,贴身藏起。

……

他不再抗拒接受诊治,也不再说要给虞晚乔殉葬的荒唐话。

好像回到了从前。

又不似从前。

裴长渊养伤的时间,时常坐在院里发呆,哪怕是盯着一棵草,一朵花,一只飞鸟,也能看很久很久……

他不笑。

从来都不笑。

等伤势稳定下来,

裴长渊辞了双亲,奔赴西北边境。

祁煊怕他又抽疯,特意请了一道旨意。

前往西北边境监军,实际上是监督裴长渊。

能死他眼皮子底下算他有本事!!

而后两国交战,愈发激烈。

裴长渊逢战必亲征,一柄铁剑染了上万人的血。

他那架势,

恨不得是要死在战场上才好。

祁煊跟着胆战心惊。

每次被吓一跳的不一定是伤者本人,但一定是他跟青墨。

平定西北后,裴长渊封王。

他却不肯停歇,不断请战,讨伐南疆和东夷。

国土面积越扩越大……

一晃过了五年。

“昭昭,吃饭啦!”

虞晚乔身姿亭亭,一身粗布麻衣难掩风华。

她乌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木簪随意固定,眉眼如画,双眸恰似山间清泉,琼鼻秀挺,粉嫩的唇不点而朱,嘴角微微上扬。

不远处,小丫头正蹲着玩,小手沾满了泥巴。

她捏了三个泥人。

听到呼唤,

裴昭昭抬起头,脸蛋上还糊着一块泥巴,笑得天真烂漫。

“娘亲,你快来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