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续络

传音鸟在浮玉上空盘旋不去,顾禾川紧赶慢赶追着踪迹,一路追至净落水边,破开石壁闯入时,却只赶上了这场戏的落幕。

洞内一片狼藉,血气未散。

他的徒弟静静躺在角落,胸前一道豁口触目惊心,面色灰白,双眼紧闭。

顾禾川当场还了陈肃一剑。

这一剑斩下去,多年情谊,就此两断。

顾禾川抱住周折玉身体时竟感觉到其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心脉跳动,他几乎以为是错觉,却不敢耽搁,在陈肃肩头留下一剑后冷声道:“别死了,陈嫣的事日后再与你清算。”

便带着周折玉掠出洞外。

周折玉确实还吊着一口气。

并非什么心脏偏位的侥幸——剑锋自后心贯入,放了心血,以他的内力修为本该当场毙命。可那缕生机偏偏顽强地维系着,硬是撑到明心大师千里迢迢从天水赶来。

明心大师以自创的金针续络之术,将周折玉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心脉堪堪稳住。这本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却不想周折玉体内还藏着一只牵丝蛊。

南疆秘术向来隐秘,中原人难得窥见一二,明心大师见多识广,也只辨认出这只子蛊无甚毒性,却有疗伤奇效。当下决定以金针延续生机,借蛊虫之力修复心伤。

但这样一来,这只子蛊将自此与周折玉血脉相连,再无拔除的可能。

顾禾川听明心大师提及,才想起周折玉身上还有这种东西。

他当初只费心找了压制的法子,本想之后再寻找拔除之法,但浮玉的事,陈嫣的事,烟雨楼的事,纷繁复杂的事太多,再也不是他无碍一身轻的年轻时候,他竟转头将这等要事忘记了。

顾禾川盯着那肌理之下,不知是祸害还是希冀的小东西,只觉喉咙发紧——周折玉自幼早熟,顾禾川本身也不是个会带孩子的,对这个徒弟放羊式的带大,知他懂事持重,不会闯出祸事,觉得大小事他自会料理,却也太没有多放心上。

甩手掌柜当到今日,恍然竟有一种对这个徒弟知之甚少的感觉。

徒弟懂事,他这个做师父的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

若不是他识人不清,没早一点查明陈嫣失踪真相,怎会又令陈嫣的孩子也入了这虎穴,以心血养七劫,险些丢了性命?

顾禾川闭了闭眼,指节捏得发白。他虽不精蛊术,却也知道子母蛊之间牵扯极深,若是日后有人持母蛊要挟,必成心腹大患。

可事到如今,若连当下这关都闯不过,谈何来日?

明心大师整整三日未合眼,十二根金针依次楔入经脉要穴,才堪堪捡回周折玉一条小命。

一遭鬼门关来去,任外头如何鸡飞狗跳,周折玉本人其实没有太大感受,只觉身子不断下沉,仿佛连血肉都随着心头血一并流尽了,意识浮浮沉沉,倒比从前夜夜惊梦时还要安宁几分。

三魂七魄正飘忽不定时,突然被金针生生钉回这副残破躯壳。剧痛如惊雷贯顶,他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便又坠入无边黑暗。

不知沉浮几时,唇齿间忽有温热触感,周折玉下意识咬紧牙关,听得有人纳闷道:“前几日还咽的下药,怎么突然不肯吃了?不会要不好吧。”

话音未落,两颊骤然吃痛,竟是要硬撬开他齿关。

僵持间,好像又有人靠过来,嗓音有点冷淡:“你别这么灌他,等会儿呛着了。”

药碗易手时发出细微磕碰声,“唉,我来吧。”

周折玉竭力掀开眼帘,视线里浮动着朦胧的人影,垂着头,舀起勺汤药似是吹了一下。

抬头正与他对上视线。

这人眼尾平直如刃,唇色极淡,不期然他醒来,手里汤勺“叮”地一下落进碗里,赵于理闻声转头,惊道:“你醒了!”

忙亲亲热热挤到床头,嘴上道:“你终于醒了,我的亲娘啊,这段日子你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在爹娘跟前尽孝都没这么服侍过人……”

赵于情嫌他实在聒噪,推了他一把,呵斥道:“少叫唤,去找楼主。”

转头对榻上人微微颔首,语气稍缓:“醒了就好,大师说醒了就没大碍了。”

赵于理兴冲冲地跑出去叫人,脚步声在廊下渐远。

赵于情扶着周折玉慢慢坐起,往他背后垫了个软枕,“身上感觉如何?躺了半个多月,有没有哪里使不上力?”

周折玉垂眸盯着被塞到手中的药碗。

赵于情觉出几分异样,只当他是昏睡太久尚未回神,便坐在榻边矮凳上,将顾禾川如何从浮玉山将他带回,明心大师如何施救后又因事离去等事简略说了。

窗外竹影婆娑,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光斑。

“这儿是哪?”周折玉突然开口,他声音沙哑破碎,尾音像被掐断的烟缕,每个字都裹着凝滞的虚弱,许是说话不舒服,他说完,眉头紧紧蹙起。

“烟雨楼,”赵于情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你真正的师门。”

周折玉没有说话,赵于情思忖是不是自己说得不清楚,刚要开口解释,周折玉偏头看他,又问:“你是谁?”

赵于情微微一愣,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我……”赵于情顿了顿,忽地想起当初在江湖上初遇时,周折玉只当他们是偶然结识的两个混饭吃的江湖人,全然不知他们与烟雨楼的渊源。而他们却从一开始就清楚他的身份——虽非刻意算计,可如今想来,倒像是存心欺瞒似的。

他思索片刻,再抬眼时,语气已恢复如常:“说来话长。”

赵于情指尖轻轻敲了敲碗沿,声音低了几分,“你师父是烟雨楼现任楼主,我与于理也同出身烟雨楼,虽非楼主亲传,但自幼在楼中长大,论辈分,勉强算你师兄。”

“先前未言明身份,实有不得已之处。”

赵于情一边说一边看着周折玉无甚表情的脸,心想刚才就该自己去找楼主,让赵于理留下来解释。

却见周折玉手指搭在薄被上,听完只略点了个头,一口气喝干净了汤药,接过赵于情手里的水:“多谢。”

赵于情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甚。

没等他琢磨出个头绪,便听周折玉忽然道:“赵师兄,那金针续络之术除了稳固心脉,对人的记忆有什么损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