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往事

——半张面具应声而落,露出底下白玉般的真容。他随手抹去颊边血迹,剑尖犹自滴血。

风声骤起,枯叶簌簌作响,分明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压来。暗卫们瞬间绷紧脊背,其中一人将青霜剑轻轻搁在裴诀手边——但他早已失了知觉。

那张面孔,藏在面具之下、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出现又消散的面容,此刻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眉眼如出鞘寒刃,眼尾凌厉上挑,桃花眼裹着霜雪,瞳仁黑沉,像是淬了霜的剑锋。唇线平直,下颌紧绷,周身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却淬着全然陌生的冷光。

刹那间,黑影仿佛自夜色里破土而出,左瞳位置闪过一抹血芒,极轻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炸开,暗卫们久经沙场的直觉骤然拉响警报,长刀出鞘的清鸣此起彼伏。

两拨人对峙院中,一方如临大敌,一方静默如渊,连呼吸声都被夜色绞碎了。

月光横斜,在青砖地上犁开一道冷刃般的界线。裴诀半边脸浸在银辉里,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嫣红的唇抿成细痕,微微发颤的弧度却被夜色隐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丝,实则不过弹指一瞬。

夜翎卫中忽而踏出一人,指尖轻挑卸下面具,三两步破开剑拔弩张的僵局,上前单膝点地,声线微沉:“属下护卫不力,请裴大人降罪。”

赵于理话锋一转,侧身指向对面持剑之人,“这位是楼中师弟,烟雨楼楼主亲传……”

他话音未落,被点破身份的年轻人还剑入鞘,剑锷与鞘口相撞,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烟雨楼第五代弟子,”他抬眸时,左边脸颊上那道新伤已经凝固,在月光下泛着瓷器的冷光,“夜翎卫现任统领,周折玉。”

很多年前,裴诀尚不知幽冥深浅时,曾翻遍典籍,想要求三个答案:人死后魂归何处?世上是否真有鬼魅?又能否让逝去的人重临人间?道藏佛经,奇门秘书翻了个遍,最终只在字缝间寻到几个冰冷的字——人死如灯灭,魂散似雪消。

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这五个字像一柄钝刀,日复一日地磨着他的骨血,直到踏上千机阁修行的道路。

《天上谣》开篇便道“斩却凡俗,归于太虚”。师父领他入门时挥袖抚他额前:“云为骨,月作魂,一念斩断三千尘。”

万物皆空相,生死本无别。

这些年境界渐长,他以为自己当真勘破了。直到此刻月光如洗,照见故人眼中陌生的霜雪。

远处已有火把蜿蜒如蛇——潘向国的人马将至。

裴诀指节发白,剑穗在风中轻晃。

现在不是问清楚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

周折玉的目光已转向院墙之外,数十丈外的动静在他耳中清晰可闻。他对裴诀长久的沉默不置一词,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仿佛方才的对峙不过是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指尖轻拨腰间剑柄,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下官因私事离京,还望大人看在一路真心相护的份上,回去莫要我的告状。”

远处火把的光亮已隐约可见,周折玉略一拱手:“潘大人将至,下官告退。”转身时衣袂翻飞,没有丝毫迟疑。

就在他迈步的刹那,一直如雕塑般静立的裴诀突然出声:“等等——”

声音很轻,若非周折玉感知过人,几乎要当夜风吹散。

但他闻言脚步未停,只是略微偏头,投来轻飘飘的一瞥。

那眼神陌生又疏离,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随即身形一晃,已消失在墙头阴影处。

裴诀的手悬在半空,院中只余满地月光,和越来越近的火把声响。

——

顾禾川作为烟雨楼第四代楼主,实在干得不咋滴。

此人年少时便一头扎进剑道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满脑子只有剑招剑意,对楼中大小事务全然不上心。好在彼时师父老当益壮,师兄又八面玲珑,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帖,倒也轮不到他操心这些俗务。

这一放任,就养成了这么个只会花钱不会赚的败家玩意。楼中弟子跟着他,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吃了上顿没下顿,勤学练功之余还要出门挣钱“补贴家用”。

(这里深受其害的赵于情和赵于理两兄弟疯狂点头,有话要讲)

但说来也怪,顾禾川这人,运道却出奇的好。年少时在江湖上结交的狐朋狗友,只要没有英年早逝,如今大都混得不错,肯时不时接济他满楼吃饭的嘴,其中最大方的还得是浮玉山庄的庄主陈肃。

于是顾禾川无以为报,上门做了浮玉山庄的挂名长老,还顺带带了个感谢礼物——陈家失踪多年的大小姐陈嫣,流落在外面的孩子。

哈哈,开玩笑的。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正如那位已故的张长老所言,陈大小姐当年离开浮玉山庄时,几乎与陈家断了往来。彼时陈嫣已然成婚,嫁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倒是与一位不便言明的贵人有几分牵连。事关皇家秘辛,陈嫣不愿连累浮玉,只得孤身远走。

婚后二人得了个孩子,顾禾川还曾去喝过满月酒。席间听陈嫣一口一个“小燕”地唤着,至于是“燕”还是“晏”,顾禾川也未曾细究,横竖都只是个乳名。

虽说断了联系,陈嫣心里始终记挂着老庄主。听闻父亲病重,即便正值那位贵人遭难、仇家追杀的风口浪尖,她还是决意要回去看一眼。临行前特意传书请顾禾川照看家中,谁曾想这一去竟再没有回来。

那对父子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却终究没能躲过这场祸事。

待顾禾川赶到时,只见焦土残垣,既寻不见陈嫣踪影,也不知那父子去向。当时他只道是陈嫣在半路遭了毒手,哪里想得到这事竟与陈肃这个亲兄长有关?自责未能护住挚友血脉,这些年来始终耿耿于怀。

是以后来阴差阳错寻得周折玉时,他想也不想就将人带回了浮玉。

在他想来,这既是陈嫣的骨血,自然该认祖归宗。

但顾禾川心里始终横着一根刺——当年陈嫣与浮玉断绝关系,虽说她自有苦衷,但陈肃这个做兄长的竟也由着她去,甚至将事情做绝,半分转圜余地都不留。江湖上风言风语传得难听,什么“兄弟阋墙”、“兄妹反目”的闲话听得多了,连带着他对陈肃也生出几分猜疑,生怕这位庄主对捡回来的侄子存着什么芥蒂。

于是他将周折玉收作徒弟,厚着脸皮在浮玉赖了下来,明里暗里护了几年。一边继续追查陈嫣的下落,一边与陈肃虚与委蛇——说是虚与委蛇,倒也不尽然,除了这件事,他待陈肃仍是挚友,该喝酒喝酒,该论剑论剑,只是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这根弦在知晓清极观粮仓一事时又更绷紧几分。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