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烟雨

趁着住持被山脚搜查的官兵绊住手脚,裴诀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山顶净室——据说这是鸿恩寺住持闭关清修之所,唯有受召的有缘人才能得见通幽曲径。

世人将这条路传得玄之又玄,实则不过是山腰处布了个粗浅的迷魂阵,专拦那些心浮气躁的俗客。裴诀指间捻着半截杏枝,在岩缝石隙间信手点拨,三两个起落便破了阵法,踏着青苔斑驳的石阶拾级而上。行至峰顶时,他脚步忽然一滞——净室四周气息沉浮,暗处至少蛰伏着五六道身影。

他如今功力未复,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正欲抽身而退,身后古木阴影忽地一荡,夜翎卫如鬼魅般现出身形,落在他眼前只轻轻一晃,又转瞬消隐在林雾之中。

山脚下,原本还在与官兵周旋的住持得了潘向国差人递来的消息,当即敛了惶惑之色,先是温言安抚受惊的香客,又配合官兵例行盘查,最后将满寺懵懂的僧众悉数支开,这才疾步赶往后山。

净室门扉紧闭,铜锁分毫未动。住持枯瘦的手悬在门前,青筋暴起的三指凝滞半空,像被无形的丝线吊住。

“吱——嘎——”

陈年木轴碾出刺耳声响,住持迈过门槛的步子稳若磐石,唯有垂落的玄色广袖如秋风中的残叶般簌簌震颤。

夕阳余晖斜斜切进室内,将他的影子钉在地上。香炉青烟笔直如线,经卷纹丝未动,连佛前长明灯的灯芯都保持着完美的莲花状……他目光一寸寸碾过室内每处细节,连空气都仿佛被这视线压得凝滞。

供灯的火苗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

住持的视线死死黏在供案下方——那里有一道极浅的阴影,比别处深了分毫。

一步,两步。

他走得极慢,僧鞋碾过青砖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俯身时,袈裟下摆扫过案脚,带起一小撮香灰。

什么也没有。

住持直起身,突然转向西窗。窗纸透着的树影里,似乎多了一截不该存在的枝桠。他一个箭步上前——

窗外只有老松摇曳。

“......”

住持径直走向角落的一盏青铜古灯。他手指在灯座底部轻轻一旋,墙壁无声划开一道暗格——里面整齐码放着几方檀木匣子,匣中藏着的正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秘药。

他仔细检查了每一处暗记,封蜡完好,药量未减,连匣子摆放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可越是如此,他心中那股异样感越是挥之不去。

“可有人来过?”住持声音低沉,目光仍盯着暗格。

阴影中无声浮现一道人影,单膝跪地:“无人靠近。”

住持沉默片刻,指尖在匣盖上轻轻摩挲,最终合上暗格。

他刚踏出门槛,便见一名灰衣僧人匆匆赶来,低声道:“住持,潘大人那边传来消息,已经找到劫走四海帮账房那伙人的藏身之处。”

夜翎卫将一枚红色的药丸递到裴诀掌心,药丸表面泛着诡异的暗纹,凑近时能嗅到一丝腥苦,与落雁峡那日刺客们吞服的几乎如出一辙。

裴诀眸色微沉。

忆及当日情形,这药的效用着实惊人——服下之人内力暴涨,悍不畏死,断骨穿心亦不觉痛,活生生成了只知杀戮的怪物。可越是如此,越显得蹊跷。这般逆天而行,必是透支性命换来的短暂强横,绝非正道。

这些年他虽远在庙堂,江湖风雨却从未真正远离他的耳目。

譬如那脱胎于天元丹的邪物假药——世人唤作“不死药”的玩意儿,朝廷年年围剿,民间反倒如野草般疯长。暗桩据点星罗棋布,更滋生出诸多装神弄鬼的教派,信徒们饮鸩止渴,竟将折寿换来的片刻强横奉为神迹。

而真正的天元丹……裴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上药丸。

四年前锦城戚家因一枚虚无缥缈的天元丹传闻,被半月阙屠尽满门。唯独在宫中为妃的戚家女逃过一劫,却也因此形容枯槁,终日以泪洗面。帝王恩宠如露水消散,最终那朱颜凋零在冷宫重重帘幕之后。

三年前浮玉山庄之变更是蹊跷。裴诀曾遣暗卫彻查,方才挖出陈肃借刀杀人的把戏。但凌霄剑派蛰伏多年,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发难?原来那位剑派掌门困在瓶颈期日久,突闻陈家藏有天元丹,终是铤而走险。

此事未如戚家案那般闹得满城风雨,只因凌霄掌门尚未得手便暴毙当场,消息与浮玉大公子遇刺的噩耗同时传出。

残存的凌霄弟子溃不成军,江湖人只道是天道轮回,谁还会去深究其中弯绕?

陈晏平……

裴诀忽然觉得掌心微凉,那枚不知是第几代的“不死药”已被碾作齑粉,正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像极了这些年消散在各路阴谋阳谋里的无数性命。

他缓缓收拢五指,却只握住一掌空茫。

这世道向来如此,任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走卒,最终不过都碎作一地尘埃,谁又比谁更特别些。

两人踏着暮色赶回小院,青石板上最后一缕夕照正缓缓褪去。裴诀指尖刚触到门环,那扇斑驳的木门忽然无声滑开一线——

冷光乍现!

一道淬着幽蓝的短刃破空而来,直取裴诀咽喉。

夜翎卫黑袍翻涌如夜鸦振翅,金属相击的铮鸣在方寸间炸响,裴诀后撤半步,袖中杏枝已横在身前,枝头残花被劲风震得簌簌零落。

院中刀光剑影交错,血雾弥漫。

其中一柄窄刃薄剑寒芒吞吐,所过之处血线迸溅。他出招极快,剑锋未至,杀意已先一步割开对手的咽喉。那些黑衣人刚摸向腰间药囊,便觉腕骨一凉——整只手已齐腕而断,药丸滚落在地,被他一脚碾碎。

夜翎卫已是江湖中千挑万选的翘楚,这个自称“方恨晚”的更甚,年纪轻轻,内力深不可测,出手凌厉果决,杀人手法老辣得不像这个年岁该有的火候,倒叫人猜不透,他是这代烟雨楼的什么人物。

烟雨楼。

若这代弟子人才辈出,俱是这样水准的高手,哪怕是曾反噬旧主的不祥之物,倒也未尝不能……

剑是好剑,可惜太有主意。

这世上从不需要会思考的剑。

利刃就该是冷的、硬的,刃口雪亮,出鞘必见血,归鞘不沾尘。指东不往西,说砍脖颈就绝不偏一寸——多省心。若剑也有了念头,难保哪天不会反割执剑人的手。

重蹈覆辙。

可眼前这把……裴诀望着昏色中翻飞的玄色衣袂。

实在太过难得,若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将其束之高阁,弃之不用,未免暴殄天物。

裴诀忽然觉得多费些功夫也值当,杂质可以慢慢淬,戾气能够徐徐磨。只要刃口足够锋利,能劈开他想要的乾坤,纵使要耐着性子日日敲打,又何妨?

横竖——剑柄终究是攥在他手里的。

院中战局渐乱,几名漏网之鱼终究咽下了药丸。霎时间筋脉暴起,招式陡然凌厉数倍。

裴诀冷眼旁观,负手立于檐下暗影中。此行除了惩办王潘两家,他还有试探烟雨楼之意,自然不会将性命全系于他们之手。

侯府暗卫一路随行,只是顾忌夜翎卫耳目灵敏,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在变故突生时及时驰援,又不至于打草惊蛇。

此刻四周暗卫早已聚拢,却迟迟未得主子示意。裴诀目光始终锁着那道玄色身影——被三名服药者逼至墙角,招式间已见凝滞。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左侧刺客十指骤然暴长三寸,指甲乌黑发亮,分明淬了剧毒。那人似是被另两人缠住,竟不闪不避,任由毒爪当头抓下!

“嗤——”

皮肉撕裂声清晰可闻。

裴诀呼吸一滞,却见那本该倒下的身影倏然暴起,剑光如电,瞬息间洞穿三人咽喉。

血雾喷涌间,方恨晚面上才缓缓裂开一道血痕。伤口处人皮翻卷,竟如花瓣般层层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