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鸿恩

雨下了整夜,直到天光破晓时分,一本染着暗红血渍的账簿连同几封密信,被重重搁在了裴诀的案桌上。

桌脚蜷缩着的人影还在急促喘息。夜翎卫从内室踱出,已换了身干净衣服,边走边将一副崭新的黑色手套缓缓套上手指。他彻夜未眠,面容却不见半分倦意,那双较常人略大的漆黑瞳仁依旧清亮如寒星,嵌在深邃的眼窝里,活像两粒精心打磨的琉璃珠。

琉璃珠忽然微微转动,目光瞥到桌边那道多出来的身影,不自觉停下脚步。

为绝后患,昨夜在场的活口一个没留。化尸水在雨中嘶嘶作响,升腾的白烟转瞬便被雨水冲散,连半分痕迹都未留下——这本就是夜翎卫一贯的作风。

倒是苦了那个账房先生。可怜人吓得肝胆俱裂,在外头吐得昏天黑地,直到连胆汁都呕不出来,才被像破布袋似的拖进屋里,此刻正抱着膝盖在桌角瑟瑟发抖,活像只待宰的羔羊。

裴诀放轻了嗓音,将那抖如筛糠的账房哄到了椅子上。他转身时眼风一扫,正瞧见这边的情形,便抬步朝夜翎卫走来,衣袂在晨光里掠起一道浅淡的影。

“辛苦。”两人出了门,院中积水未干,映出一双黑白的倒影,裴诀望着上头作舟的落叶,唇角微抬:“不仅拿到了潘向国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的证据,连活口的证人都带回来了——这会儿潘大人怕是正忙得焦头烂额,要把扬州城掘地三尺。”

身后跟着的仿佛只是一个影子,沉默了片刻,才道:“大人勿忧,现场做了清理,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儿。”

裴诀闻言挑了挑眉,夜翎卫立即又补了一句:“赵大人已在路上,最迟明日便能到。”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在此之前——”

那双琉璃似的眼珠倏地抬起,直直望进裴诀眼底。

“属下寸步不离。”

潘向国丢了人,扬州城门势必严查死守,眼下贸然出城等同自投罗网。两人困在院中干等援兵也无趣,既然身边这位夜翎卫身手不凡,又信誓旦旦要贴身护卫,裴诀倒也不推辞,略一思忖,便提议——不如去鸿恩寺走走。

雨后山寺香客如织,青石阶被踩得泛着水光,倒映着往来人影。寺前古柏下聚着三三两两的求签人,油纸伞挨挨挤挤,像开了一地湿漉漉的花。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混着人声嗡嗡,偏是这喧闹里透出几分禅意。

裴诀穿过人群,衣袖不经意沾了香火气。

他在偏殿前驻足,很快有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迎上来合十行礼。见人面生,小沙弥还贴心地为他作了一番介绍——鸿恩寺在扬州香火最盛,百年古刹,求什么的都有。前殿供着送子观音,后殿是月老祠,偏殿这尊药师佛专管消灾解难,最是灵验。

“就连潘老夫人都笃信我佛,”小沙弥一边引路一边随口道,“每月总要来两三回……昨儿个才来上过香呢。”

他踮脚拂去佛龛上一点浮灰,又补了句,“潘大人孝顺母亲,有时得了闲,还会亲自送老夫人来,老夫人礼佛,总督大人便与住持论经,一谈就是大半天。”

裴诀闻言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色,温声问道:“潘大人日理万机,勤勉治事之余,竟还懂佛法?”

“是呀。”小沙弥年纪不大,在殿前迎来送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面目英俊的香客,虽然佛家曾说“色即是空”,但他毕竟道行还浅,遇见好看的人难免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此刻又见他目光诚挚,仿佛只是随口闲谈,便也放松了些,笑道:“我们住持佛法高深,潘大人很是敬重。”

裴诀顺着他的话,略带好奇地问:“住持今日可在寺中?我恰好有些佛法上的困惑,不知能否请教,得大师几分点拨。”

小沙弥不疑有他,点头回道:“在的,住持这会儿应当在禅房。不过若要见他,得先递个帖子,或者等晚些时候法事结束。”

裴诀微微一笑,颔首道:“原来如此,那我便先在寺里转转,晚些再来叨扰。”

“多谢小师父指点。”

待小沙弥合十离开后,裴诀才收敛了神色。

潘老夫人信佛,家中自然设了佛堂,以潘向国跺跺脚整个扬州城就要抖三抖的地位,请一群和尚到他家里去念经也不会比请班伶人到府上唱戏更容易,若说心诚则灵,干脆住在寺中吃斋念佛岂不是更方便,还省得老人家隔三岔五地爬坡上坎儿劳累。

这吃素的和尚庙跟“不是吃素的”的潘向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来砍头的钦差和钦差要找的证据一起不翼而飞,外面扬州城闹得鸡飞狗跳,罪魁祸首却大摇大摆地在偏殿上了柱香,而后犹如那些个踏春而来的香客一般,悠然漫步在鸿恩寺后山小径上。

无论是早就有的,潘家从前依附殷党往来的密信,还是今早刚得的,他中饱私囊的账本,在圣心偏颇下,按死几个潘向国都足够了。

但这火烧得还不够大。

没沾着王家根本,得谨防他们壮士断腕。

上头来的钦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潘向国得了时间消灭证据,却也因此自断一臂得罪了当地帮派,盛京的王家在这片打压世家的风声中明哲保身,潘向国对此当然会有怨言,只是情况紧急只得先按下不表,一致对外。

但钦差始终未至,情况变得没那么紧急,两方想法只会更多。

王家一贯谨慎,明面上安抚,对潘向国做出一副共克难关的样子,背地里做好了两手打算,潘家平安无事最好,若有事,他们绝不会任潘家留下一丝对王家不利的把柄。

潘向国正是深谙这一点,对王家依赖却不全然依赖,手里应该还握着一张属于自己的,防备王家落井下石的底牌,会是什么?

裴诀脚步忽然一顿。

落雁峡那日的画面蓦地浮现在眼前——那些刺客原本不过寻常身手,却在服下药丸后骤然功力暴涨,招式凌厉得近乎诡异。他至今记得其中一人徒手震碎青石的模样,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眼中血丝密布,竟连痛觉都似已消失。

若非当时天降暴雨引发山洪,阻了刺客去路……

山脚下隐约传来喧嚷声,裴诀往下瞥了一眼,连脚步都未顿一下,反倒俯身折了枝新开的野杏花,在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往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