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密信

历代帝王皆如走马灯般更迭,寿数不过而立便匆匆陨落,新君未及弱冠便被迫临朝,龙椅尚未坐热又换了主人。

这般频繁更替,朝堂上人心浮动,龙案前的朱批倒像是给世家大族看的戏文。

新帝登基总要仰仗世家扶持,世家又借机蚕食权柄,如此循环往复,铁桶般的江山,生生败成了千疮百孔的破灯笼。

皇权日渐稀薄如纸,世家大族的朱门却越垒越高。

除了被枪打出头鸟的殷家,其余几家存留至今,底蕴不可谓不深厚。

这一代的潘家家主潘向国,明面上是朝廷钦点的江淮盐铁转运使,背地里却是扬州城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他手里攥着两淮盐税、漕运码头,连黑市上的买卖都得先过潘家的秤。官场的规矩、江湖的手段,在他这儿揉碎了重捏,成了独一份的扬州律法。

扬州城东临运河的拐角处,有一处老码头,这码头虽不起眼,却是南来北往货物的咽喉要道。

每日天不亮,漕船商船便挤满了河道,扛货的工人像蚂蚁搬家似的在码头上来回穿梭。麻袋、木箱、陶罐,各式货物堆得小山一般高,压得跳板吱呀作响。

从辰时到申时,码头上的吆喝声、脚步声几乎没断过,汗水浸透粗布短衫,在肩头结出一层白霜。只有晌午时分,工头才会招呼大伙儿歇上一刻钟,工人们三三两两蹲在货堆旁,就着咸菜啃几口干粮,灌两口粗茶。

新来的小伙子蹲在货堆旁干啃硬馍,工头老陈多看了他两眼——这后生话不多,干活却实在,一人能顶俩,就是命不好。前阵子山体塌方,把他家埋了半截,如今只剩个腿脚不便的弟弟,靠他卖力气换药钱。

老陈挪过去,把自家腌的芥菜丝推到他跟前:“就着吃,齁咸,省馍。”

小伙子道了谢,夹了一筷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不知怎地说到前些日子码头上的事。

“管事的张爷,”老陈压低声音,“听说得罪了人,前儿夜里被拖去沉了塘,连带着几个账房先生……”他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小伙子捏馍的手顿了顿,又继续闷头吃了一大口。

河风掠过,带着潮湿的腥气。

小伙子喉结上下一动,咽下去:“是犯了什么大忌讳?”

老陈嘬了嘬牙花子,摇头:“张管事在码头干了十几年,那几个账房也都是老人精,哪会不懂规矩……”

他左右瞄了眼,声音压得更低,“听说里头有个账房是四海帮的,四海帮什么做派?护短得很……那个账房有本事,趁乱跑了,四海帮明里暗里拦着不让搜。可这扬州城——”

老陈朝西边拱了拱手,“到底是潘家的地盘。那人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河面忽然晃过一道刺目的反光。小伙子眯起眼,看见远处两艘挂着青旗的货船正缓缓靠岸。

老陈的话戛然而止,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歇够了,干活。”

最后一船货卸完时,天已经暗沉沉地压下来。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散了,老陈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声音混在渐起的风里:“你先前听的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就得了。横竖你只是在这儿临时挣个快钱……”

他顿了顿,“等熬过这阵,还是去城里寻个正经铺面当伙计稳当。”

河面泛起细密的波纹,远处隐约传来闷雷声。

老陈裹了裹单薄的衣衫,冲他摆摆手:“要落雨了,赶紧回吧。”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小伙子加快脚步穿过巷弄,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沿街的摊贩都在忙着收摊,竹棚布幌被吹得哗啦作响。

远处运河上的货船开始点起风灯,昏黄的光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摇晃,像随时会被掐灭的萤火。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犬吠,又被风吹散了。

路过巷口一个卖桂花糖粥的小摊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卖粥的小姑娘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见他过来,急急道:“就剩最后一份了,三文钱。”

他摸出铜板,那小姑娘却把两碗都塞了过来:“都要收摊了,这份送你。”不等他推辞,就麻利地拆了棚架。

小伙子一手提着糖粥,在渐浓的暮色里疾行。

不知谁家在弹琵琶,断断续续的调子混着雨前潮湿的风。他拐进一条窄巷,在一户挂着褪色蓝布帘的小院前停下,糖粥的热气透过粗陶碗,暖着手心。

刚跨进院门,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那檐下站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一袭素衣衬得人如霜雪,正望着雨幕出神。听见脚步声,那人看过来,冲他微微颔首,转身进了屋。

小伙子忙捡起墙边搁着的还未来得及用的油纸伞跟进去,轻手轻脚把伞放回门后。

“裴大人,”他将糖粥推到桌角,“今日码头上听说件事。”

原来此人正是那跟着裴诀从青崖渡到扬州城的夜翎卫,相处多日他素来寡言,三言两语把工头的话说了,见裴诀慢慢喝着粥不说话,便也不多问,转身去搬药箱。

裴诀指尖摩挲着粗陶碗沿,想着方才在雨声中听到的琵琶调子——那曲子本该是“十年一觉扬州梦”,却被弹唱的人改成了“潘王两姓锁江淮”,在此地传唱数年。

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裴诀搁下碗,突然将腿往旁边一偏——到底还是不习惯旁人这般自然地挨着他小腿,哪怕只是上药。

“我自己来。”他伸手去接药膏。

夜翎卫退开半步,看着他低头摆弄伤处,忽然道:“今晚属下要出去一趟,风大,大人记得锁好门窗。”

裴诀蘸着药膏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时眼底含着了然的笑意:“夜黑风高,方小兄弟可要当心。”

窗外雨声渐密,桌上第二碗糖粥慢慢变凉,直至最后一丝白气也无。

裴诀仍坐在原处未动,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不知何时,桌上多了几封拆开的信笺,信纸上铁画银钩地陈列着殷家特有的青檀墨,末尾还有两家私印——

夜雨滂沱,此刻扬州城的某个角落,想必正有不少人为几封这样的,看似平常的密信以命相搏。

鹿死谁手?

天亮之后,所有罪证都会消逝得干干净净——这样的雨夜,最适合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