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青崖

裴诀只觉腰间一紧,已被一条缠金软索卷住。还未及反应,整个人便随着那黑影腾空而起,堪堪避过吞没原地的大片泥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玄甲覆面下透出的热气扫过他颈侧。两人在倾塌的山石间腾挪转折,脚下碎岩飞溅。

突然一道浊浪当头拍来,夜翎卫的缠金软索应声而断。

裴诀只觉得天地倒转,后背重重撞上浮木般的硬物,冰冷的河水立刻灌入口鼻。恍惚间似乎看见那人的手穿透水幕抓来,袖上的翎羽纹在暗流中泛着诡谲的光。

而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河水裹挟着两人撞过礁石,像摆弄一片枯叶般将他们抛掷。

裴诀在混沌中感受到一双手臂如铁箍般将他锁住。那人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夜翎卫特制的墨锦夜行衣被激流冲得猎猎作响,却始终纹丝不动。

随波浮沉间,裴诀模糊地想:这柄御赐的青霜剑还攥在手里,而身后这个人,似乎比剑更固执地不肯放手。

——

裴诀是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中醒来的。

他尚未睁眼,先感觉到一只手正握着他的小腿,肌肉记忆快过神志,他猛地屈膝一蹬——

脚踝立即被另一只手稳稳扣住。

那手上套着副极为轻薄的黑色手套,被河水浸透后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清晰地勾勒出指节轮廓。

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织物贴在那处肌肤上,是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裴诀彻底清醒过来。

只见身前夜翎卫低垂着头,半跪在河滩碎石上,墨色劲装还滴着水,后颈处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正低头处理裴诀腿上的伤,动作利落得像在擦拭兵器。

伤口比想象中严重。

小腿外侧一道三寸长的擦伤,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灰白——显然是在打斗中擦伤后,又在激流里泡了太久,此刻被河水冲刷得皮肉翻卷,隐约能看见森白的骨色。

夜翎卫用银刀削去腐肉时,裴诀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那人立即停手,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将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

药粉触到伤处的瞬间,裴诀五指深深抠进河滩的碎石里。

全程无人说话。

只有河水拍岸的声响,和偶尔传来的鸟鸣。夜翎卫包扎的动作很快,细麻布缠到第三圈时,裴诀注意到他右手手套虎口处破开,有道新鲜的裂口,血痂还泛着湿气——想必是方才在激流中护着他时,被暗礁划伤的。

裴诀支起身子,沙哑道:“这是何处?”

夜翎卫抬手指向东南方,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石:“青崖渡。洪峰将我们冲至落雁河支流,顺水漂出二十余里。”

他顿了顿,“距扬州城尚有六十里水路。”

裴诀眯眼望向河面,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将河水染成血色——难怪水流平缓许多。

想来是这夜翎卫在激流中硬生生调整了方向,避开主河道最凶险的鹰嘴湾,转而借支流缓冲。

这般水性……夜翎卫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若走陆路……”

裴诀刚开口便见对方摇头:“东岸有瘴气。”

夜翎卫从湿透的袖中抖出张泛黄的舆图,指尖点在一处蜿蜒的蓝线上,“明日卯时初刻有商船经过白芦荡。”

那手指在图纸上划出半弧,“可以扮作落难商客。”

裴诀这趟南下查办潘家,讲究的就是个出其不意。可惜圣旨刚出宫门,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从那些雕梁画栋的缝隙里漏了出去——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四面漏风的皇宫。

否则这一路也不至于走得如此艰难。

落雁峡这场截杀虽凶险,倒阴差阳错成全了裴诀的盘算。

即便没有这场意外,他原也打算借机甩开大队,只带几个精锐暗中行事。

只是这计划他从未与人言说。

眼前这个夜翎卫既不提议在原地等候赵于理,也不急着联系其他夜翎卫,反倒直接规划起去扬州城的路线……

“把头抬起来。”

夜翎卫闻言缓缓仰起脸。

夜翎卫的面具是整张覆面的玄色轻甲,以陨铁与寒晶糅铸而成,通体流淌着暗哑的流光。面具造型如怒张的鹰隼面甲,眉心一道凌厉的锐棱斜劈至下颌,两侧太阳穴位置延伸出锋利的羽状护翼,每一片铁羽边缘都淬着幽蓝的冷芒。

眼部是两片晶石打磨的护镜,薄如冰片,却能在暗处视物如昼,左眼的位置嵌了枚琉璃瞳,能根据杀气深浅变幻血色。

下半张脸覆着细密的鳞纹,呼吸时鳞隙会微微开合,如同活物。

裴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对方的面容。

鼻翼处的鳞纹几乎不见起伏,呼吸绵长得近乎停滞——唯有内家功夫臻至化境的高手,才能将气息控制得如此精微。

是个硬茬子。

那人似有所觉,抬眼的瞬间,那些鳞纹忽然活物般轻轻翕动起来,仿佛方才只是一个屏息的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青霜剑就放在手边,裴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

夜翎卫答得干脆,声音像粗粒的砂纸擦过青石:“方恨晚。”

裴诀搭在他面具上的手指顿了一下,还是一把掀开——这张脸生得极为普通,是扔进人堆就寻不着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知道夜翎卫鱼龙混杂,其中会易容缩骨的高手更是不在少数,行走在外,面具之下的这张脸或许依旧是张面具,但他不想再探寻了。

除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人周身气息晦涩难明,流转间诡谲莫测,显然是与那烟雨楼出身的夜翎卫师出同门,甚至功力要更深厚——又怎么会是他心中想的那个人呢?

裴诀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这一路,怕是要多劳小兄弟照顾了。”

夜翎卫垂眸答道:“分内之事。”四个字吐得极轻。

远处河面上随风飘落的苇絮,悠悠荡荡,转瞬就没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