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落雁
车厢内一时沉寂,只听得车辕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响。
琉璃灯晃动的光影里,宁怀钦的眉头始终未展——夜翎卫的凶名是柄双刃剑,既是护身符,又何尝不是催命符?说到底,自裴诀在乾清宫接过那卷黄绫圣旨起,他踏出的每一步便都悬在刀尖上了。
马车在宁府朱门前缓缓停住。宁怀钦撩开车帘,料峭的夜风卷着枯叶扑进来,他一只脚已踏在车辕上,却又回头,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述白。”他忽然唤了裴诀的表字,“潘家扎根江南数十载,早把漕运衙门经营成了铁桶……”
话到嘴边转了三转,最终化作沉沉一句:“谨防他们狗急跳墙。”
裴诀坐在光影交界处,闻言只是笑了笑,抬手将一枚温热的铜手炉塞进他掌心:“省得了,回吧。”
宁府的门楣下,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里打着转,照得宁怀钦离去的背影忽明忽暗。
直到朱门吱呀合拢,裴诀才敛了笑意,从袖中摸出那半枚铜符。
月光下,阴刻的翎羽纹路泛着血锈般的暗光。
马车行至长乐坊拐角处,忽闻马匹一声凄厉嘶鸣,车身猛然倾斜——不知何时,车辕竟被人悄无声息地削断半边。
裴诀在车厢震荡间单手撑住窗棂,另一只手已按上边上剑匣。
暗巷两侧的屋脊上骤然亮起十数点寒星,箭矢破空之声如蝗群过境。
就在第一支箭即将穿透车帘的刹那,巷口老槐树上突然暴起数道黑影,为首的黑衣人凌空一斩,竟将三支连珠箭齐齐劈成齑粉。
“不用留活口。”裴诀的声音从车厢里飘出来,像东湖面上不起波澜的水,平淡的,却透着不容忤逆的意味。
刺客们显然没料到这出。
顿时如同被惊动的蝙蝠群一般,仓皇变阵,却见巷尾不知何时已立着个戴玄甲覆面的男子,手中铁骨伞“唰”地张开,伞沿飞出的十二枚柳叶刀精准钉入每个刺客的膝窝。
惨叫声未起,又被更凄厉的刀刃入喉声截断。
不过转瞬,青石板上就只剩几滩缓缓洇开的血迹,和几枚被刻意留下的、刻着潘字的铜腰牌。
裴诀这才慢条斯理地挑开车帘,月光恰好照在那柄收拢的铁骨伞上,伞柄处阴刻的翎羽纹,正与他袖中铜符一模一样。
巷中血腥气未散,那些黑衣人已无声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青石板上未干的血迹,证明方才并非幻影。
执伞人仍立在原地,铁骨伞斜倚肩头,伞面未沾半分血渍。他抬手一掀,玄甲覆面“咔”地轻响,竟自行折叠收拢,露出张苍白清瘦的脸——眉如刀裁,眼尾却微微下垂,瞧着竟有几分懒散的文气。
“在下姓赵,赵于理。”他嘴角一挑,笑得毫无杀气,“烟雨楼第五代弟子,奉楼主之命,特来助裴大人一臂之力。”
夜风掠过,吹起他腰间那半枚铜符,翎羽纹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裴诀目光在那腰牌上一扫,又落回他脸上。
赵于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瞧见那铜符,却浑不在意般笑了笑:“师命难违,裴大人见谅。”
——夜翎卫的差事,到他嘴里,竟成了江湖门派的师门任务。
裴诀忽然觉得有趣。这人大大方方戴着夜翎卫的腰牌,却眼也不眨地扯谎;明明一身肃杀的铁血之气,偏要装出副闲散书生的模样。
“赵于理?”裴诀慢悠悠念出这名字,“好名字。”
赵于理拱手,袖口滑落寸许,隐约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陈年剑痕。
“楼主说,裴大人此行凶险。”他抬眼,眸中竟真带着几分诚恳,“在下别无所长,唯这把伞还算利落。”
伞尖轻点地面,“叮”地一声脆响。
远处打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三更天了。
这一趟南下果然凶险异常。
才出盛京三百里,官道旁的密林里便射来淬毒的连弩;渡淮水时,整艘客船被人暗中凿穿;就连在驿馆歇脚,都能喝到掺了"离魂散"的茶水。几次劫杀虽都有惊无险,却着实让人疲于应付。
行至青州与江州交界的落雁峡——此处两山夹峙,壁立千仞,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其间,又一批黑衣人自陡峭的山崖上飞扑而下。
落雁峡的雨下得绵密,将两侧峭壁洗得发亮。雨水顺着玄甲覆面的羽纹往下淌,在赵于理下颌凝成一道水线。他手中铁骨伞旋出漫天银光,伞沿薄刃已染成淡红——方才这一转,又割开三个刺客的咽喉。
“第三十七个。”赵于理哑声报数,琉璃瞳在雨幕中泛着妖异的红光。伞骨突然"咔"地一响,十二枚柳叶刀激射而出,将崖壁上正要放冷箭的弓手钉死在石缝里。
裴诀的长剑“铮”地一声清鸣,剑锋划过雨帘,将迎面劈来的双钩齐齐斩断。剑势未收,又顺势刺穿另一个偷袭者的肩膀,带出一蓬血花。
雨越下越大,混着血水在地面上汇成细流。
就在最后一个刺客将要伏诛时,变故陡生。
那些残兵败将突然退至一处,各自从怀中掏出一枚猩红丹丸吞下,不过瞬息,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暴起蛛网般的青紫脉络,眼白彻底被血丝吞没。
赵于理的琉璃瞳骤然收缩,却来不及细想,最前头的疤面汉子突然暴起,鬼头刀劈在铁骨伞上,竟震得他连退三步,玄甲覆面下溢出一丝鲜血。
裴诀的长剑被那服药者徒手攥住,剑刃割入掌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人却浑然不觉痛楚般狞笑着,另一拳裹挟着腥风直取裴诀心口——
“铮!”
三道灰影鬼魅般切入战局。
最前头的夜翎卫双短戟交叉成十字,硬生生架住这记开山裂石的重拳,戟身顿时弯成惊心动魄的弧度。左侧之人玄甲覆面下爆出一声闷哼,却仍死死抵住对方拳势,为第三人创造机会。
那第三人袖中滑出一柄细若柳叶的短剑,精准刺入服药者肘关节缝隙。“咔嚓”一声脆响,本该废掉整条臂膀的一击,却只让那人动作稍滞——暴涨的功力竟让筋肉自行锁住了剑锋!
“退!”使短戟的夜翎卫突然暴喝。
几乎同时,峡谷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整座山体开始剧烈震颤。被春雨泡透的岩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片岩壁如融化的酪浆般剥落。一块马车大小的崩岩擦着众人砸落,将那个狂暴的服药者当头碾进泥浆。
裴诀借势抽剑后撤,剑锋带出一溜乌黑血珠。他余光瞥见三名夜翎卫已结成三角阵型护在自己周身,玄甲覆面上凝结的雨滴正随着急促呼吸微微震颤。
“地龙翻身!”
地动山摇间,峡谷两侧的岩壁层层剥落。裴诀脚下青石突然裂开一道丈余宽的缝隙,浑浊的泥浆从地底喷涌而出,瞬间没至腰间。他反手将长剑插入岩壁稳住身形,却见头顶又一片山岩轰然崩塌——
“大人!!”
使短戟的夜翎卫纵身扑来,却在半空被两名服药刺客截住。那两人七窍流血却力大无穷,竟生生将夜翎卫撞向正在坍塌的崖壁。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自混乱战局中拔地而起。
那人玄甲覆面上的羽纹在雨中泛着青光,身形快得几乎拉出残影。他足尖点过飞坠的碎石,每一脚都精准踏在岩体尚未崩裂的支点上。
赵于理铁骨伞横扫,将最后一个拦路的服药刺客逼退三步,余光瞥见那人身影,心里骤然一松——
“拦住他们!”赵于理一声令下,剩余夜翎卫立刻收缩战线。
他望着裴诀消失的方向咬了咬牙,铁骨伞突然暴起一团银光。眼下这些服了邪药的怪物才是燃眉之急,若让他们活着离开落雁峡...
伞尖刺入最先扑来的刺客咽喉,赵于理的琉璃瞳中血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