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夜翎1

东湖上两艘描金画船不轻不重地撞在一处,发出彭的一声,船舷相抵时惊起半尺水花。

两边船舱门“砰砰”被推开,从里头涌出一群盛京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小姐。这个说“不长眼的东西”,那个道“晦气晦气”,华服锦缎在月色下熠熠生辉,脸上却没有半分白日的优雅从容。

三两句话没说完就闹将起来,喧哗声变大,活像两群不对盘的掐架锦鸡。

这阵喧哗声惊动了雅间的客人,纷纷探头看热闹,嘀咕不知又是哪些家的王八羔子在外面捣蛋——横竖这些吃饱没事干的膏粱子弟,三日不闹腾就要上房揭瓦,为个船位能吵,为个花魁能打,哪天要是安分了,反倒要疑心是不是要地龙翻身。

雅间里几位看客支着窗棂,饶有兴味地点评起来——

“左边船头那个穿绛紫袍的,可不就是兵部侍郎家的二公子?上月才为争个戏子打折了礼部尚书侄子的腿,叫他爹吊在祠堂抽了二十鞭,今儿又活蹦乱跳了。”

“右边摇扇子的姑娘瞧着眼生?”

“嗨,忠勤伯府新认回来的庶女,听说在庄子上养得野,回府半月就敢纵马踩烂了嫡母的牡丹圃,忠勤伯夫人提起来就摆头。”

众人哄笑间,湖上已闹到要互掷果盘的地步,活脱脱一本行走的《盛京纨绔轶闻录》。

平日里在朝堂上谨小慎微的几位大人,此刻借着三分酒意,倒显出几分鲜活的市井气。

官袍玉带束着的谨慎,被几盏梨花白泡得发软,那些个该烂在肚子里的闲话,便顺着酒香飘了出来:“要说兵部侍郎家这位小公子,年岁不大,花样倒学得全——前些日子在醉仙楼狎妓,竟狎了个清秀小倌,把他爹气得当场摔了祖传的翡翠扳指。”

旁边人立刻接茬:“看来这断袖断得还挺一脉相传的,他家大公子在翰林院当值时,不也跟镇远侯世子闹得满城风雨?听说有次私会被他爹抓包……”

说话人暧昧地压低嗓子,“亲眼瞧见还是躺下面那个。”

众人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连带着窗外的湖光都跟着荡漾起来。

宁怀钦跟着嘻嘻哈哈一顿,想起那兵部侍郎与裴诀旧怨,忙要把瓜分享给小伙伴,转头却没见着人。

东湖雅阁旁的假山后头,有道不起眼的窄缝,刚好容得下一人驻足。

此刻立着个身着鸦青长衫的男子,指尖正捻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月光漏过石缝,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倒显得那双眼格外幽深。

阴影里忽然传来极轻的布料摩挲声,若不细听,几乎要以为是夜风掠过。

一道低哑的嗓音贴着石壁渗出:“大人,查实了,三年前浮玉山庄遭凌霄剑派围攻那桩事,果然另有隐情。庄主座下弟子陈晏平并非死于外敌之手,而是被自家浮玉庄主一剑穿心。尸首当日就被他师父顾禾川带走了,自此顾禾川与陈庄主反目,再未同席。”

裴诀指尖微微一顿,“顾禾川此人查了吗?”

“还未查出。”

裴诀交代了一声“继续查”,在原地略站了站,转身回到雅间中。

裴诀回到雅间时,里头正哄笑作一团。有人举着酒杯冲他招手:“裴大人哪儿躲清闲去了?方才湖上那出'龙争虎斗'的戏码,可叫你错过了!”

裴诀随手接过侍从递来的温酒,眉梢微挑:“哦?”

“兵部侍郎家的小崽子跟忠勤伯府的野丫头杠上了,为争个破船位差点掀了东湖——”说话人挤眉弄眼地比划,“你是没瞧见,那丫头抡起果盘就砸的架势,活脱脱像她爹当年在西北砍蛮子的模样!”

酒过三巡,宴席散时已近三更。

众人在碧云轩前拱手作别,夜风卷着残酒气息拂过青石阶。待车马声渐远,宁怀钦忽然伸手按住裴诀的袖口。

这位太傅家孙辈的长公子今日难得没穿那身标志性的月白襕衫,玄色大氅衬得眉眼愈发沉静。

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宁怀钦声音压得极低:“今日是你的饯行宴,怎么中途离席这么久?”

裴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酒喝多了,出去透口气罢了。"

宁怀钦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我还以为你被歹人暗杀了……你这次下江南,明面上是奉旨巡抚漕运,实则——是为了查潘家吧?”

裴诀神色不变,眼底却微微一沉。

“潘家在江南经营多年,潘茂才身为总漕,手底下不知吞了多少银子。”宁怀钦的声音又低了几分,“盛京这些世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此去……”他顿了顿,“务必小心。”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两人踩着脚凳上了车,车厢内悬着的琉璃灯将宁怀钦微蹙的眉照得分明。

“还有一事,”他指尖轻叩膝头,“听说皇上特意调了一支夜翎卫暗中护送你南下?”

裴诀低笑一声:“宁大公子的耳目倒是灵便。”他掀开车帘望了眼渐远的碧云轩,“不错,确有此事。”

宁怀钦闻言沉默片刻。

夜翎卫——这三个字在盛京权贵口中向来是含着血锈味的。

夜翎卫原是梁世安在世时亲手淬炼的一柄凶刃,上可监察王公,下能缉拿百官,冠盖云集的盛京城在它面前都毫无秘密可言。

可惜这柄刀太过锋利,割的喉多了,反倒让握刀的手生了忌惮。梁世安过世后,这支令文武百官夜不能寐的鹰犬日渐没落,终是因“跋扈专擅”的罪名被不知哪一任皇帝亲手折断腰牌,渐渐湮没在史册尘埃里。

直到两年前,当今圣上不知从哪个积灰的匣子里翻出这枚生锈的旧印,突发兴致,从五湖四海征召了一批有能力的江湖人,用黄金和赦令编成网,重新打磨成那柄尘封多年的尖刀。

如今夜翎卫的铜符再响时,盛京的朱门绣户里,又开始有人夜半惊坐,盯着窗棂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