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死门3

灰衣人倏然裂开一条窄道。

阴影里踏出个鹤发老者,靛青的长老袍角边绣着半截鹤羽,每走一步,袖中便传来玉珏相击的轻响。他面容慈祥如庙里供奉的寿星,眼尾笑纹里却嵌着道陈年刀疤。

“好剑法。”张长老抚掌,声音温厚得像在夸自家孙儿,“晏平这手‘雪夜折梅’已得庄主七分真传——后生可畏啊。”

周折玉没有说话,鸣春涧剑锋向前。

奉捷不顾颈边威胁,厉声道:“张长老!你无故截杀门派弟子,不怕庄主得知此事后治你的罪吗?”

“不算无故,”张长老转头看过来,和蔼可亲地解释道:“也并非截杀。你们大师兄应该跟你们解释过原由。”

张长老沉思片刻,缓声道:“二十多年前,大小姐——就是庄主的妹妹,一心想要离开浮玉。庄主苦劝无果,怒从心起,当场发下毒誓,称此生再不与她相见,若违此誓,不得好死。谁能想到,大小姐还是决然离去。后来老庄主病重,大小姐听闻消息,千里迢迢赶回庄中。”

“她念及兄长当年毒誓,本打算悄悄探望老庄主后便立刻离开,以免让兄长为难。可未曾想,行踪还是被庄主察觉,当场被堵了个正着。庄主不由分说,竟将她囚禁起来。那时,老夫才惊觉庄主对大小姐的情谊绝非寻常兄妹之情。只是庄主自幼性格偏执,并不听老夫劝阻,在老庄主过世后更是秘密修建此处……”

尽管张长老并不赞同这段有悖人伦、罔顾世俗的关系,但陈肃偏要一意孤行,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兼之看着陈肃长大,心中终是不忍,也只得跟着为虎作伥,替他做了些一己之力所不能及的事。

他面向周折玉:“要说此事也怪不得你,只是……唉,这世上要再找出一株年份恰好的七劫太难,你放心,只是取一点血,有天霜的老巫师亲自操刀,绝对不会伤及性命。最坏不过功体有损,修为倒退些年月,老夫向你保证,浮玉会倾尽资源助你恢复,庄主也定会承你的情,到时候……你就不是庄主收的义子,而是真正的陈家大公子了。”

张长老自觉仁至义尽,劝说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周折玉听完,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真不要脸。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

鸣春涧上没来得及抖落的血珠凝成一层冰霜,周折玉往石头上轻轻一磕,像下了圈血色的雪:“张长老,您这脸皮是拿净落水的石砖磨过?”

张长老面色一僵。

“七劫难寻,所以活该我放血?”周折玉抬眸,“庄主敬你资历深厚,对你多有倚重,山庄弟子也敬你是德高望重的长老,对你言听计从,没想到竟敬出个倚老卖老的不忠之辈。”

他眸底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唇角勾起半分,似嘲似讽,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齐长老接手前,我记得浮玉的防务一直抓在张长老手中。陈嫣前辈的大名我也在江湖上有所耳闻,说是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怎么在自家地盘上就频频泄露踪迹?离开时来一个‘两不相见’,回来时又等着一个‘天罗地网’。”

周折玉微微弯了一下眼,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是浮在冰面上的一缕薄雾,风一吹便散了,却偏叫人无端脊背发寒。

老庄主还没去世时,此人就背地里小动作不断,有意激化兄妹俩之间的矛盾,怕是早就知晓陈肃心事。

若非如此,以陈肃性子断不会向谁透露这样的事,更遑论让他参与进来。

这人拿捏陈肃心思,用陈嫣利诱威逼,叫陈肃不得不重用他,从老庄主在位时几方长老互相牵制到如今他一家独大。

知晓这么多浮玉秘辛,甚至能无需庄主首肯,启用净落水的‘守墓人’,真是叫人忌惮万分——又万万分地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周折玉目光扫过梅树虬结的枝干,缓缓道:“庄主念及与我师父过命的交情,不愿为难于我,张长老却违背庄主意愿,如此处心积虑要取我性命,口口声声为庄主分忧……实则分忧是假,铲除异己,嗯顺便甩个黑锅让我师父与庄主离心才是真的吧?”

张长老面色骤然一沉,眼底阴翳翻涌,袖中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咯响。

他忽地冷笑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辈,倒是惯会搬弄是非。”

话音未落,他袍袖一振,身侧守墓人立即持剑上前,寒光在冷泉雾气中映出森然雪色。

“既然你这般能言善道,”张长老嘴角扯出个阴冷的弧度,“不知一颗心剜出来,能淌几寸血?”

就在守墓人一拥而上的刹那,暗处倏然掠出数道黑影——竟是一群装束齐整的守墓人,袖箭破空,刀光如练,瞬息间便与张长老的人马缠斗在一处。

冷泉畔刀剑铮鸣,惊落红梅簌簌。

周折玉长剑一振,剑锋映着雪光,直指张长老咽喉而去。他步步紧逼,眸色森寒如刃:“张长老既喜欢剜心剖腹——不如亲自试试?”

刀光剑影交错之际,一道灰影倏然掠至陈绥之身侧。别不疑伸手一拂,指尖连点三处大穴,陈绥之闷哼一声,被封的经脉顿时畅通。

“忍着些。”他掌心贴在陈绥之后心,浑厚内力如暖流淌入四肢百骸,将那些刺骨的水凝霜一点点化去。

先是少庄主定亲有外敌来犯,山庄里有叛徒勾结里应外合,他们一举捉到关键证据拿下内应。后受叛贼引导遭遇灰衣人截杀,误入净落水,逃脱过程中找到陈嫣故居,得知往昔旧事,猜到灰衣人身份。

本以为是友非敌,却因起死回生的无稽之谈要取三师兄心血,途中得少主出手搅局,几人逃至此处。还未寻到出去的办法,又有疑似取血之事的主谋出现,充作拦路虎。

动辄挖心掏肺的拦路虎说自己是被逼无奈,让三师兄体谅一下,意图让他心甘情愿地乖乖去死,被三师兄一语道破意图,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又被前头出现的手下狗咬狗,窝里斗了。

大师兄一向对庄主忠心不二,居然肯背着庄主暂时唯张长老马首是瞻,这事本身就很值得令人深思,究竟是张长老拿出的诱饵足够大——还是他本就是听从庄主之令,演张长老一波呢?

奉捷被冻得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下,心情颇为复杂,一时猜不透来人是敌是友,扭捏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忽见大师兄不知从哪掏出一件玄狐斗篷,仔细裹住陈绥之单薄的身子,系带时指尖在他颈侧顿了顿——那处肌肤已冻得泛青。

“大师兄……”陈绥之嗓音沙哑,别不疑却已转身拔剑,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待着别动。”

别不疑带来的人虽功夫精湛,人数到底不占优势,有别不疑加入,才勉力与张长老的人战作一团,让周折玉腾出手去专心致志地追击张长老。

张长老见状,脸色骤然阴沉如铁,厉声喝道:“别不疑!你莫不是忘了庄主的心愿?!此时倒戈,可对得起他多年栽培?!”

大师兄神色不变,手中长剑稳如磐石,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仔细考虑过了——正因如此,才更该以庄主的意愿为重。”

张长老气得好像要生烟,手下功夫却一点没落下——手中那柄玄铁重剑陡然一振,剑势如狂涛怒卷,竟在石地上刮出三尺沟壑。那剑招隐约还带着一点浮玉剑法的影子,路数却截然不同,诡谲狠辣,招招直取周折玉要害。

周折玉眉峰紧蹙,手中长剑与那重刃相击,震得虎口发麻。

他原以为这老匹夫不过仗着资历压人,未料其武功竟如此深不可测。重剑横扫时带起的罡风,将冷泉激起丈高水幕,漫天飞珠溅玉间,两道身影倏忽交错,剑光如电。

陈绥之攥紧斗篷边缘,指节发白,眼见周折玉左肩被剑气划破,血色瞬间洇透衣衫。

奉捷察觉他身形微动,一把按住他手腕:“别添乱。”

话音未落,场中忽爆出一声金铁交鸣——张长老几十斤的重剑竟被生生撇开!

周折玉剑势陡然一变,剑锋如寒星坠地,万仞一式骤然爆发——剑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直逼张长老咽喉而去。

就在剑锋即将贯入血肉的刹那,他背后骤然袭来一道凌厉杀机。周折玉瞳孔骤缩,身形侧闪,别不疑的剑锋擦着他心口掠过,衣襟瞬间裂开一道细痕,血珠缓缓渗出。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张长老捂着被剑气顺延斩断的右臂,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他却恍若未觉,反而仰天大笑:“万仞!哈哈哈……你这点年岁竟能悟透此招,老天何其不公——”笑声嘶哑癫狂,在冷泉畔回荡,状若疯魔。

周折玉却连眼角都未瞥向旁人,他身形如电,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已反身一记凌厉的侧踢,重重踹在别不疑胸口。

别不疑闷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哗啦”一声砸进冷泉,溅起丈高水花。

没有丝毫停顿,周折玉剑锋一转,寒光直指张长老心口——这个对浮玉山庄掌权者而言最大的祸患,今日必须除去。

他眼底杀意凛然,剑势快得几乎撕裂空气,根本不给任何人阻拦的机会。

剑锋贯入血肉的闷响尚未消散,周折玉忽觉耳后掠过一丝凉意——那细微的破风声几乎被四周的厮杀掩盖。他本能要旋身,手中长剑却死死卡在张长老碎裂的肋骨间,一时竟纹丝不动。

“三师兄!”奉捷的惊呼撕破空气。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剧痛来得猝不及防。

一截染血的剑尖从他前胸透出,在冷泉雾气中泛着妖异的寒光,周折玉低头看着那截穿透自己的利刃——所谓能引魂聚魂的心头血与旁处落下的血液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却生出这么多波折。

周折玉的手指从剑柄上滑落,长剑随着张长老彻底僵硬的躯体一同重重砸在雪地上。他的身形晃了晃,肩膀被人从身后死死扣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他此刻也感受不到了。

视线开始模糊,截穿透胸膛的剑尖仍在视野中晃动,寒光里映出背后人影的扭曲轮廓。

周折玉想笑,却呛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前襟。

陈肃……

陈肃微微皱了一下眉,丢开蒙面的灰巾,他脚边突然冒出个不足三尺的身影,宽大黑袍拖曳在地,活像株会移动的毒蘑菇。

那侏儒动作极快地掏出一只青玉瓶,接住剑尖滴落的血珠。

“够了。”陈肃忽然开口。

陈绥之浑身一震。

身上厚重的斗篷宛如一座巍峨大山,压得他连站也站不起来。

“三师兄……”奉捷怔然片刻,险些连爬带滚,手脚并用地冲过去,接住灰巾一样被丢开的周折玉身体。

他袖中有纸笺掉落,被寒风掀起一角。

泛黄的纸笺背面写着一段奉捷从未见过的文字:

“守岁花需种于血亲之体,十年取心头血最佳。持种人将日渐衰败——多梦、气血亏,神智损。未至十年取血,必遭反噬。”

耳边“彭——”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无尽的夜和料峭的风席卷而来,裹挟一地血色,吹散了空中清甜的,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