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欲壑

陈绥之睡外侧,受伤的手搭在床沿,不容易挤到。

上次睡意来得太快,两人没说好一会儿话,现在一次性说回了本。

陈绥之说到孙夫人貌似不想女儿步她后尘,于是打算早早替她相看:“她觉得女儿家总要成亲,与其拖得年纪大了,还没见识过什么品性好的男人,再遇见个花言巧语的就草草许了芳心,不如早些找个知根底的培养感情……”

说着说着,陈绥之发现旁边没声了,他侧头去看——周折玉睡觉是特别安静的,既没有打呼磨牙的坏习惯,也不爱翻身乱动,连呼吸声都很轻。

但他睡觉并不板正,爱将小半边脸都埋在枕头或是一角被子里,就算平躺着睡也要偏着头去埋,据说会让他有种“靠着东西”的安全感,总之就是觉得很舒服。

陈绥之小时候也喜欢靠着周折玉睡,觉得很舒服,因此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种说法,只是周折玉能一直这样靠着,他却因“长大”不能永远待在这种舒适里。

有时候他会觉得很煎熬。

一方面,他无比欢喜且珍视这个人对他的好,并安于现状地享受这种可以毫无顾忌的亲昵;另一方面,他跟所有自私自利的人一样贪得无厌,对于喜欢的人,想要的人,他只觉得这点打发“弟弟”的亲昵远远不够,填他心底欲望的深谷只是杯水车薪。

欲壑难填。

陈绥之看着周折玉乌发间漏出的玉一样莹润修长的脖颈,煎熬地想: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时候,每个月都有不同的人来你门前张望,扭扭捏捏地留下三瓜俩枣,或是在院里桂树的枝桠上系福带,做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剑坪下来的山道路一点都不打滑,并非成天有人摔跤,不用专程找人把土坡砌成石阶。

金刚寺后山采蘑菇的姑娘成群结队,山脚被踩秃一块都挡不住她们的热情,不是因为那里蘑菇真的很多……

他知道这个人很招人喜欢,无论是皮囊也好,性情也好,就像一杯香甜芬芳的蜜水,他费尽心思地捂住了,甜味也会从手指缝里逸散出,招来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

送你杏色荷包的是谁,拿走你帕子的是谁,在你锁骨处留下牙印的是谁,知道你好恶亲手给你缝剑鞘的是谁,他们当中你喜欢哪一个,是一个还是都喜欢。

陈绥之慢慢从背后贴靠过去,低头嗅他发间浅淡的香味,许是这样贴得太近,那花香般的味道仿佛比以前更清晰了些,气息里藏着一丝幽微的甜,辨别不出是何物,似雨歇后,金刚寺檐下被打湿的不知名小花,水汽裹挟着一抹冷冽,却又透着几分柔和。

陈绥之伤手覆上周折玉搭在被面的手背,忍不住在他后颈亲一下。

紧接着,他感觉握着的那只手动了。

周折玉本来都要睡着了,背后的人突然凑过来,凑过来就凑过来吧,以前也不是没挨着睡,意识在清醒一下翻个身和迷糊着继续睡中还没挑出个名堂,后颈上传来轻柔的一触。

是什、什么。、东西?

周折玉动作比脑子快地转过头,陈绥之还没来得及反应,嘴唇已经擦过对方的脸,两人俱是一愣。

“哥哥。”陈绥之先发制人地扣住他的手,心跳陡然加快,思绪乱成麻,不确定周折玉是不是压根就没睡,下意识摁着人,紧张道:“怎么?”

什么怎么,我也想知道发生啥事了。

周折玉瞌睡都跑没影,被迫开机重启的大脑狐疑地刷新了一遍,一筹莫展地加载出了个“404notfound”。

陈绥之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胸膛中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周折玉突然醒过来确实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随后脑子反倒冷静下去。

若是真的败露,他大致能猜到他那温柔多情的三哥会是什么反应——惶恐?震怒?还是伤心?

周折玉大概率不会厌恶他,尽管他不喜欢男人,似乎对女人也不感兴趣,好像天生没开情关这一窍,但他向来对别人很宽容。

这种宽容常让人产生得寸进尺的想法——只要三哥不讨厌他,不会因此避开他……此时未尝不是一个破口。

周折玉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闷声道:“你压着我头发了。“

陈绥之往后退了点,伸手要理枕头上他的头发,周折玉已经转过头去:“好了,睡吧。”

半埋变全埋,不动了。

陈绥之怎么也没想到这种走向,周折玉毫无反应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难不成他真的睡着了?

陈绥之一声不吭地躺回去,黑暗中继续盯着鼓起的一大团,他抬起手,又放下,反复几次,心里始终有个疑问——三哥这个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知道还是不知道?

装睡的周折玉也有个疑问——这小子到底要盯到什么时候?

“三哥,你别睡了。”陈绥之突然坐起身,一把掀开周折玉蒙过头顶的被子:“三哥,三哥!”

周折玉痛苦抱头。

被子堆叠在他腰身,被陈绥之压在手下,“你没睡为什么不理我?”

周折玉:“……”

“三哥,”陈绥之伸手抱他:“说话!”

周折玉避无可避,拎着他裹药的那只伤手放在一边,有点无奈:“你十三岁之后就没说过这么孩子气的话,真是不讲道理。”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陈绥之沉默片刻,轻轻地说:“如果十三岁的时候就明白,那时便说,想必也没有这么多顾忌。”

周折玉闻言没有说话,沉默了更长时间,最后道:“我以为你只是有点困惑。”

庄主夫人,也就是陈绥之的母亲,听说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庄主心忧病弱的娇儿未曾再娶,可自己终日忙碌浮玉事务与寻找给小东西续命的方法,估计没什么空当陪他,才让周折玉趁虚而入。

“小绥,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受视野和见识的限制,加上心智也不够成熟,觉得是天大的事,容易钻牛角尖。”

陈绥之预感他要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牵了他的手。

周折玉任他将脸埋在肩膀处,继续道:“你爹平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疏忽了你的感受……你现在觉得心里喜欢我,十有八九是你打小缺了些父母的疼爱,这些年我在你身边,事事照应着,你不知不觉就把对亲情的念想一股脑儿转嫁到我身上了,才有了那种类似男女间的喜欢的错觉。”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很正常,”周折玉深知越是避讳,越是讳莫如深,就越是如同禁忌一样鼓惑人,当下动作自然地摸了一下他的头,“等你再长大些,把剑练好了,多出去闯荡闯荡,遇见更多真心待你的人,就知道这不过是一时迷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