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新婚又小别

头顶挂的帐幔重重叠叠,名叫月影纱,是南边供来的珍品,挂在屋子里,日光再渗透进来也如月光柔和。

却依旧烧红了床上人的脸颊。

周折玉手指不自觉揪紧了床帐上的一角,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微微蜷缩起来。他按住腰带上放着的那只手,声音微哑,不自在道:“我……我跟你说那些不是为了跟你上床。”

屋里烧着火盆,不冷,周折玉洗完澡出来就没多穿,只身上薄薄的一层单衣,贴着裴诀的地方逐渐发烫,底下也言行不一地有抬头之势。

“知道。”裴诀微微倾身,他指尖微凉,轻轻触上周折玉唇角,“你就是喜欢我,没有别的意思。”

周折玉的脸颊瞬间红透,羞恼地偏过头去。

没偏过。

被裴诀轻轻托住下巴。

周折玉不敢看他,垂下的睫毛不安地颤动,只能看着那拇指压在自己的唇上,缓缓摩挲,细致地抹去晶莹的水渍。

手下之人呼吸愈发急促,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裴诀手上。

裴诀在周折玉伸手推他前撤了手,顺势搭在周折玉肩头,低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无论是皂角还是花,都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周折玉早上从侯府出来时是真滑了一跤,没摔下去,却牵扯到身上的伤,方才换衣服时看了一眼,只撕开个小口,血早就凝住了。

周折玉犹豫片刻,还是直起身,将上身衣服脱下来。

裴诀目光一寸寸掠过他袒露的上身,除却往日旧伤深浅不一,蜿蜒如蛇,明显还添新处,最刺眼的当属肩头那道,缝线歪扭,针脚杂乱,在白皙皮肤上格外突兀。

裴诀瞳孔微微一缩,指尖点在伤口发红的边沿,“是箭伤?”

周折玉只觉那一块肌肤连伤带皮都麻痒一片,下意识想往后缩,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舍不得躲开,暗自咬牙道:“……是。”

裴诀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周折玉低头飞快穿回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身体上免了坦诚相见,某些事情上却不行。先前“我心如匪石”的誓言都还没落地,周折玉哪敢这时来装据嘴的葫芦,一边觑着裴诀的神色,一边将开春离开盛京城后的事,捡着重要的说了。

清极观之事周折玉当时修书两封,一封给了他师父,另一封就是送往盛京给裴诀。事关两湖百姓存亡,冠冕堂皇的大盛朝中他不相信任何人,唯独要给裴大人提个醒:贼人私贮粮草甚巨,其来源途径绝不止下放灾粮,这事还没完!

只可惜消息去的太晚,北境戍边的老侯爷先出了事。

之后便是去蜀中参加戚老爷子的贺寿宴,不小心贺了戚家满门最后一程。

戚家的贺寿宴妖魔鬼怪尽出,连盛京都专门支了根搅屎棍千里迢迢去掺和,最后全被当蝉和黄雀一网打尽,虽然表面上来看是半月阙丧心病狂,谋划得当地发疯创死了所有人,但其中所涉及的势力太多,水也深,他唯恐说错什么影响裴诀判断,只得一五一十讲。

涉及自己的事却是含混带过,只说混乱中被吹箭擦着了个边,没养好。

周折玉从前给小孩讲故事就很有一手——绘声绘色……详略得当,拿这套哄紫云峰上不出世的小龙女绰绰有余,应付听他故事长大的裴小侯爷却是过犹不及,有些圆滑过头了。

裴诀毫不留情道:“怎么脱身的?在哪儿养的?”

周折玉:“……”

裴诀往身后一靠,眯着眼道:“半月阙这么有恃无恐,戚家庄外埋伏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据我所知,唯一逃出的一支队伍都跑进了城,没多久就因疫病封城,那些人还没来得及走,你也在其中吗?”

周折玉低头默不作声地贴上去,额头抵在他肩头。

裴诀五指插进他发根,一路捋到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拈着玩,盯着态度模棱两可,形似默认的周折玉顿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撒谎,你没跟他们一起。”

周折玉抬起头,嘴角动了动。

裴诀:“你想好了再说。”

周折玉:“……”

裴诀发现周折玉每次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在胡编乱造和避而不谈之间,往往更喜欢选择蒙混过关,也并不扯旁的转移话题,只是顺着他的话“嗯嗯啊啊”地含糊,糊弄不走就再弯眼冲人盈盈一笑,只要不是太重要的事,基本上都不会有人跟他计较。

裴诀微微扬眉,也扯了个轻描淡写的笑,纵容地抬手摸了一下周折玉的脸,居然真的高抬贵手地放过了他,含笑道:“不客气——要不我先说吧。”

“朝廷派遣到锦城的官员是我。”

周折玉一瞬间明白问题所在,整个人都跟着慌乱起来。

裴诀垂眸看着他:“逃出生天的江湖人里没有浮玉弟子,我本来并不确定你是否去了。”

城中的疫病蹊跷且来势汹汹,裴诀赴任时,锦城几乎病了半数人。当地知府作为最先染上疫病的一批人,上报过朝廷,甚至支撑不到朝廷的人来,就倒下了。

裴诀在知府家里人设的灵堂草草给这“身先死”的父母官上了柱香,便开始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设置隔离场所,封锁疫区,组织清理街道房屋的垃圾和污水,焚烧严重者衣物和用品,撒石灰和药粉消毒。一边调配药材,整合从盛京带来的御医和当地召集的民间大夫,深入疫区诊治,研究治疗方案。

另外,开放粮仓,或从周边地方调运物资,保证城中供给,发布政令,安抚民众。

桩桩件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说可用的人手,就是极为紧缺的。

这时,城中那帮原先天南海北聚集在锦城的江湖人起了作用。比起官府的人,这帮“从群众里来,到群众中去的”的大侠更得民心,有他们在其中斡旋,打下手,才事半功倍起来。

作为主事的裴大人却依旧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心再顾及自己一点小小的私心,直到有个眉心一粒红痣,据说是云中沧浪门掌门人的年轻人找上他,请他帮忙找人。

“他在城中活人、死人里找了个遍,也没等到人,疑心那人并没有进城,就请我遣人出城,替他去戚家庄上寻一寻。”

周折玉想起当时在戚家庄,他随口哄的一句“去看看,等会儿就回来,你们要等可以到城里去等”,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裴诀见状无奈道:“我就猜到是你。”

戚家庄自是人去楼空,只余满地尸体发烂发臭,鉴于疫病盛行,带队去的只好一把火烧了宅子,什么都没留下。

裴诀知晓他真的去了戚家寿宴,如今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中说不担忧是假的,只是他职责所在,不好跟那年轻掌门一样什么都放在脸上,只能若无其事地压在心底,按部就班地去做正事。

裴诀放下手,脸上很平淡,一如他们还是正常朋友的“往日”。

周折玉却比先前被戳破谎言还要慌张,几乎有点不知所措:“我……对不起,小裴,我不是故意……”

裴诀:“不必道歉。不是你的错……我也没帮上你什么。”

无论是周折玉儿时流落街头,还是少年时锻骨炼筋,后来人在江湖磨剑一般磨砺自身,顶着门派里怀疑猜忌的审视目光重建暗桩……所有事落在他耳边只得一个影,盖棺定论地出了结果,哪一件他都来不及参与。

其实裴诀并不很能明白周折玉究竟喜欢他什么。

他们要拼搏的战场各在一方,谁都挨不着谁,若非有意联系,这辈子都不该有任何交集,周折玉却总能百忙之中抽空来与他“产生交集”,叫他不要忘了他。

他什么都没给过他,却叫这人百般惦记。

裴诀一时心有所感,切身体会了一番“特别特别”的喜欢是个什么样,不知要怎么做才能回应这份喜欢,开口道:“我知道你有难处,就算父母亲子,也不可能事事坦诚,你犯不着为此抱歉。”

就是他自己,也绝不可能真的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

“没人会揪着不放,等什么时候能说了,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再谈也不迟。”裴诀伸手拍拍周折玉侧腰,示意他腾个地儿,躺下才闭着眼道:“陪我躺一会儿。”

周折玉默默拉过旁边叠放的薄毯盖在他身上,自己搭了个边,隔着薄毯将人搂过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午食热了两回,第三回才终于传上去。

所幸两人都不是特别讲究的主,将就吃过,下人来收碗筷时,周折玉突然道:“我出来一夜,没给人递个信,恐怕他们要找我。”

裴诀是知道林渌的,闻言便道叫个跑腿的去知会一声就行。

哪料周折玉拒绝了:“昨晚跟他们在碧云轩吃饭,一言不发把他们全撂下走了,他们指不定找我找得窝火,还是我自己上门去讲。”

周折玉走后不久,另有人上门找裴大人,裴诀随即匆匆出门干公事——自他从蜀中回来,这些日子便没清闲下来过,侯府基本只做个落脚的地儿,也是匆匆回来匆匆地走,像昨日那样忙得走不了,宿在宫里也是常有的事。

周折玉从林渌家回来,等到天黑,在府里管事劝说下,先用过饭——之前那个总是乐呵呵在侯府上摸鱼养老的老管家真的回老家养老去了,另换了个走路无声的中年人,说“侯爷办公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走前嘱咐了要好好招待,就不能叫周折玉饿着肚子等,以免侯爷怪罪”。

直到夜里,周折玉睡了一觉从梦里惊醒,才听见院门外有人说话。

声音很小,周折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片风雪声中捕捉到这点“杂音”,忙穿了衣服出去。

刚一开门,正逢人已走到门前。

裴诀:“嗯?我见屋里没点灯,还以为你睡下了,怎么这会儿还没睡,火盆不暖和吗?”

他身后管事拿着伞和他脱下的沾雪的斗篷走了,裴诀抬脚进屋,趁他转身关门的瞬间,周折玉突然从后面抱上去。

低头亲他的脸。

裴诀偏过脸印上他的唇。

他身上太凉,连同手也冻得人打颤。周折玉揪住裴诀往他衣服里钻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无奈道:“好冷啊,冰似的。”

裴诀顺势又摸了一把他的脸:“给你醒醒神。”

周折玉确实被他摸清醒了,亦步亦趋地跟着裴诀洗漱更衣,并殷勤周到地在一旁搭把手,最后坐在脚踏上帮他擦头发时道:“我明天要走了。”

赵于理良心发现,决定还是回去帮衬家里,年不在盛京过,一早就走了,给周折玉留了个纸条。

周折玉不好意思道:“天霜教教主有意与浮玉联姻,正月就要谈婚事,我今日才知道这个消息,明日便走,快马加鞭应该还赶得上。”

裴诀倏的转过头:“跟谁定亲?”

周折玉:“小绥吧,教主的独生女哪看得上我。”不过陈庄主鳏居多年,也说不准。

天霜教与浮玉比邻,只相隔几个山头,尽管平日来往并不密切,关系也差不到哪去。

听说上任教主原也有意与陈家结亲,后来不了了之。

许是这一任教主孝心感人,想为他爹圆梦。

这事不小,之所以周折玉现在才知道,并非山庄里有人使坏,故意不告诉他。而是自周折玉从半月阙出来就没怎么联系过山庄,后面甚至有意迟些时候接来信,想在外面赖过这个年再回去。

结果居然差点错过这么个事!

周折玉私心觉得陈绥之年纪太小,又身体刚痊愈,还没安安稳稳练几年剑,就忙着相亲不好,并不赞同陈庄主这么着急把人“嫁出去”,但碍于人家才是亲爹,他也做不了主。

只能披星戴月地赶回去围观,啊不是,是掌眼。

周折玉隔着锦帕直接用内力将裴诀头发烘干,从桌上摸了梳子,轻轻给他梳顺,嘴上聊天道:“天霜教主家的姑娘我虽没见过,但她爹我是认识的——整日黑袍里加个大红内衬,兜帽里还要用一层半透明的白色薄纱遮住面部……”总之看着不像能见光的好人。

正常在红旗下长大的孩子,大多对“迷信”“传教”一类就算不是深恶痛绝,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感,更遑论他们的传代武功听说也如摄魂夺魄之类的功法一般,是有些亦正亦邪的。

不过周折玉从未与其门下弟子动过手,也就无缘一见。

裴诀知道周折玉同“他弟弟”关系亲厚,听口风好像还不大满意“亲家”,便道:“天霜教这样不出世的中等门派,也够得上浮玉结亲的门槛么?不说是否门当户对,像贵山庄庄主那样年轻时自个儿都抗拒联姻,抗拒得格外激烈,举世皆知的主,怎么老了就品出这方面的好了,还要给自己儿子说一门。”

以前的浮玉,天霜教当然够不上,现在嘛……其实还是蛮门当户对的。

至于陈庄主“己所不欲,还施于人”的变态心理状态,周折玉无从得知。

闻着鼻尖近在咫尺的幽香,想到明日一早又要走,周折玉有点舍不得睡去,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裴诀月画烟描的眉眼。

就在他以为枕边人已经睡去时,裴诀突然翻身压住他半边身子,锁骨上传来一点疼痛。

周折玉道:“咬重点,不然明早该消了。”

锁骨上痛感更甚,周折玉拢住他后颈,一手揽着他腰身往上提,低头去,果然尝到血腥味。

若说不想,那是不可能的。

不论周折玉活过几个时代,身体毕竟只有二十出头,尝过情事,刚食髓知味就被迫断了许久,早上还被撩拨了一回没有解决,堆积到现在没跟火桶似的一点就炸已是他意志坚定过人。

周折玉胡乱在他背上摸了几把,才终于找回理智,将人“轻拿轻放”地推到一边——裴诀一直很忙,从‘风月鉴’那事后内力功法、身体素质大不如前,会吃不消。

况且他明日要走,若真开了这个头,到时候哪里舍得?

裴诀自然知道此时并非好时候,只是一下情绪上头——他素来知道良辰短暂,难以长久,只是真遇上这样今朝醉,明日醒的事难免还是惆怅的,昔日他没品尝过这样的滋味,又在周折玉身上找不到出口,只能幸福又郁闷地捱着。

周折玉缓了许久,才慢慢凑过去,低声道:“在浮玉之前,我曾有个别的名字。”

裴诀转过头:“什么?”

周折玉在他手心里写。

然后迅速撤回手——他实在有点不敢碰他了。

裴诀没作声,在心里念了几遍。

黑暗里周折玉笑了笑,又出声道:“我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支曲子,你睡不着听我给你唱。”

“新婚燕尔情正浓,转瞬分离各西东。望断天涯盼君返,相思无尽意难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