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想老婆的第N+1天
入夜,周折玉准时出现在碧云轩粉墙黛瓦的园子。
碧云轩占地颇大,去处颇多,他们今日不过订桌酒席吃酒,挑的就是最热闹主楼。
毕竟是盛京城中有头有脸的风月场所,它与别的秦楼楚馆不同,走的就是高规格,园中山茶腊梅花开无数,层层叠叠不一而足,靠近东湖的岸上还停着游船画舫,青纱帐半遮半掩地垂落,偶尔能捕捉到随风而来的曲箫夹杂欢声笑语。
主楼约莫三层,外观栏杆雕花崭新,纱幔随风而动,隐约映出里头灯火憧憧,大门半开,周折玉掀帘而入。
莫生非位置正对门口,一眼看见,连忙起身唤道:“东家,这边!”
与他对着坐的人原本在跟林渌说话,闻声回头看过来,手里酒盏还没搁下,先露出一个有点贱的笑,出声道:“给钱的大爷来了。”
林渌眼角一抽,抬头朝周折玉打招呼:“公子。”
“没有钱,我今日也是来蹭林掌柜一顿白食的。”周折玉冲林渌与莫生非点点头,转头对赵于理道:“我以为当初三十两就是给你的卖身钱了,没想到还有使用期,不然就看看旁的了,也不至于被你骗了三十两又三十两。”
“区区六十两,周公子才不会放在心上。”赵于理只是看着他笑。
台上珠帘后响起铮铮琵琶声,周折玉走到近前,直站到赵于理身后,踢了一脚底下凳腿,道:“大爷要坐这儿。”
赵于理当即起身坐到一旁,什么也没说,竟真将正对台子的位置让给了他。
周折玉扫了他一眼,没客气。
还没等他完全坐定,赵于理便亲自动手倒了杯酒,放到他面前,热切道:“你尝尝他们这儿的花雕,比我们在秦淮喝的谁更好?”
杯中酒液清澈透明,有种米和麦曲交融的淡淡香气,细细嗅闻,还隐藏着一丝丝淡雅的花香,可能是江南水乡特有的茉莉花,亦或是清幽的桂花香。
这样的香气在入口时感觉更为浓烈,于周折玉这样不大爱酒的人来说,就好像烂熟的瓜果,闻着是好闻的,刚尝到味儿好像是甜的,没等那股甜味蔓延,独属于酒的刺激酒精味便随即窜了上来,占据全部味蕾,熏得人脑袋发昏。
特别是当它泼洒出来,拿热气一烤,蒸上头时。
周折玉听他提起这事,想到那喝了没两口就全砸到人脑门上的酒坛,嘴角不由带了点笑,“那么久了,谁记得?”
他收起预备看赵于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观望态度,很给面子喝了口,评价道:“这个好像淡一点,嗯,刺激性比较强。”
莫生非从前替周折玉办事也同赵于理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是东家少时游历结交的江湖朋友,后来不知道怎么也收钱替他做事,还帮着他们送过货。
眼下看两人说话亲密便知这段友情并非水漂,笑道:“东家去过秦淮?秦淮两岸虽然比不上彩云归璀璨,却有自身独特风致,两岸河房临水的一进,往往向河面轻盈地挑出,下有木桩石墩默默支撑,上筑轩阁亭台,听说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我去的时候不好,将将错过了时季,不知得是怎样的美景。”
“可不美么,”赵于理呷了一口杯中美酒,插嘴道:“靠水的地方比地面上好玩,每年四月半后,外江的船就换上凉棚,撑了进来,船舱中间可烹茶煮酒,坐在上头能看见岸上垂首下来的杨柳和紫藤花。”
“到天色晚时,船头挂两盏明角灯,顺着河道滑一遭,越是夜色已深,明月高悬,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真是叫一个‘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穿轻纱衣服的姐姐,头上都簪茉莉花,倚栏向着河中过往船只哼曲,月色和明角灯的光映在河里,上下明亮,连那些姐姐脸上的胭脂都照得清,好看得紧,连我们眼高于顶的周公子都喜欢。”
周折玉听他这一声声乱艾特的“周公子”“周大爷”就烦,有种日常生活中被叫网名似的不自在,还有点诡异的上网被叫破真名的尴尬——尽管他知晓赵于理叫的不是“周折玉”,仍旧会一惊一乍。
他从前在外游历或是出任务什么,大都爱报“周平”这个假名,后来向赵于情赵于理两兄弟坦白“陈晏平”这个身份,前者没什么反应,后者嘴上大呼小叫“你怎么这么残忍,有这么铁的背景,居然还忍心叫我俩兄弟跟着你吃沙喝风”,实则平日对他的态度与往日无异,甚至依旧张嘴闭嘴“姓周的”“周公子”,哪怕如今周折玉是他老板,算他衣食父母的甲方。
周折玉怀疑是他这个老板做得太亲切,太善良,以至于给赵于理的自由过了火,现在都编排到老板头上了,心里默默将他这一年干的事理了一遭,真想找茬扣他钱,木然道:“我喜不喜欢不清楚,想必赵二公子是真的喜欢,这么久还记得人姑娘脸上的胭脂是怎样的,你哥要知道肯定很欣慰。”
他哥赵于情同他是孪生兄弟,模样别无二致,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赵于理从小不着的四六像是全让他哥着了个遍,尽管不过从娘胎比这个弟弟早出来几分钟,却非常有“长兄如父”的责任感,以身作则地要求弟弟做个“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显然没成功,以至看见赵于理招猫逗狗,无所事事就板脸。
周折玉这话无异于小学生犯错,苦主说“我要告诉你爹”,幼稚得赵于理表情一滞,一时不知该来点什么反应,“你你你”了几声。
他哭笑不得地一手揣着酒,一手转过来揽住周折玉肩膀,委屈卖惨道:“你也说那都多久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哥年关忙着呢,就不拿这些陈年旧事去惊扰他老人家了嗷。”
周折玉不动声色地避了一下,没避开,捉起桌上自己那杯在他递来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他在家里忙,你怎么就有空跑到外面来喝酒?”
“我忙外,他忙内,我赚的钱不都给他拿去补贴家用了吗?连你给的六十两卖身钱都没给自己留,出来喝个酒吃个饭怎么了?”
赵于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理不直气也壮道:“再说我是来讨这一年的工钱的!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周老板做工,为你流过汗,洒过血,居然连点酒都不能让我敞开了喝,林渌还诌我说喝太多给不起钱,就要把我抵在这,我还说‘哪有这样的理,你又不是周扒皮’!”
周折玉:“……”
周折玉偏头去看林渌,用口型问他下午在莳花馆喝了多少。
林渌伸手悄悄比了个八,摇了摇头。
不管是八壶还是八坛,反正赵于理这酒鳖喝多少都不上脸,真让人羡慕不来。
他无意与不知真醉还是假醉的酒鬼一般见识,没再扯“卖身做工不给钱”这样的废话,当即当着赵于理的面,在桌上吩咐林渌明日将钱结给他,免得他像个年末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跑到万恶资本家门口哭爹喊娘。
碧云轩主楼酒席不好订,尤其是这样热闹的年关,光是有钱还不行,在座拖家带口的老爷们大多手眼通天,才能在今夜订着这么个位置——坐在碧云轩花魁选比大赛现场。
“之前的那个……明闻,我记得碧云轩的当家花柱不是她吗?吹得一手曲高和寡的好箫,怎么突然要换人重新选?”
赵于理酒喝太多,桌上饭菜反倒没怎么动,撑着脸看台上吹拉弹唱,时不时露出一副“哥见哥打”的丑陋嘴脸,白痴得周折玉都不忍心看。
许是私下已选过一场,辞旧迎新的春晚表演并没有持续太久,榜首的人选就已经敲定。
新鲜出炉的花魁娘子延续了去年旧主的风格,走的依旧是仙气飘飘那一挂,远远看只见一袭素白锦袍,衣袂似流云般轻盈。
周折玉低头眨了眨眼。
林渌虽久住盛京,却是个有家室的,平日并不爱喝酒听曲,也不凑热闹,不怎么了解这些事,当即招手唤了个小厮来问。
小厮恭敬答道:“明闻姑娘已经被赎身了。”
什么时候赎的,被谁赎的,在盛京这个一个牌匾砸下来,都能砸到两个当官,三个官眷的地方问了也是白问。
更何况名声大噪如明闻,蝉联几届花魁的摇钱树都能被人赎走,便知买家必是钱财权势一样不缺,反正碧云轩绝对得罪不起。
赵于理这样“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江湖草莽更不用说,只得悻悻夹了粒花生米喂嘴里,又夹了颗去烦像是喝多了,低头不做声的周折玉。
除了林渌,没人听见那小厮后面提醒的一句“稍后花魁娘子还要下来赠酒”。
等白衣姑娘袅袅娉婷地下台赠酒,袅袅娉婷地走到他们桌前,这一桌几人倒的倒,耍酒疯的耍酒疯——莫生非酒量一般,被赵于理拉着喝了几轮就有些遭不住,早倒下了。开头周折玉就猜喝醉了的赵于理喝倒了莫生非,居然还是一副似醉非醉的清醒,劝不动冥顽不灵的林渌,只能转头玩周折玉,非要喂他吃花生,周折玉拒不接受,险些跟他打起来。
唯一理智尚存的林渌,一边防着莫生非栽进菜盘里,一边还要拉架,看花魁带人来送酒,简直要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等着他们搁下酒走。
却见那女子抬手倒了杯酒。
堂中每桌席面之间放了雕花的屏风,一人多高,用饭时只能看见中间舞台那一块地方,看不见两侧。林渌没扒着屏风看别桌是怎么“赠酒”的,一时不知流程,喝了几口酒,脑子也不比白日清醒,便这么大眼瞪小眼地跟来人僵持住了。
周折玉推开来历不明,疑似从地上捡起来的花生,顺带一巴掌掀退纠缠的赵于理,抬眼见那女子端着酒,转眼走到面前。
她那一身素白的衣裙走到近前,才看出袖袍、裙角银线绣的纹样,不再像台上看着那样犹似烟中雾里的轻飘飘。
“公子。”女子举杯凑近。
她下台之后戴了层薄如蝉翼的白纱,隐约还能勾勒出下巴的轮廓,薄纱上一双狭长的美目又黑又亮,眼皮半垂遮住里面寒星一般的招子。
上头一颗位置分毫不差的小痣,就这么落进周折玉眼中,针扎似的,刺得他心头一缩。
林渌在旁看了半晌,也没搞清楚这架势是要敬酒还是喂酒。
半靠在椅背上的年轻人像被抽了魂,提线木偶一样原地怔了许久,看得赵于理在一旁抓耳挠腮,急得恨不得以身代之。
在这一圈或迷茫,或急迫,又或是女子身后跟着提酒壶的丫头,看傻逼一样的目光中,周折玉终于抬手捉起自己的酒杯,在女子凑来的杯壁上碰了一下,哄赵于理一般,仰头喝了干净。
白衣姑娘看了他一眼,依葫芦画瓢地自己喝了这杯“赠酒”,又袅袅娉婷的飘走了。
她前脚刚走,周折玉也噌地一下站起身,吓了林渌一跳,大着舌头问道:“做什么?”
周折玉:“放水。”
“等等我,我也去。”赵于理忙道,还没起身,眼前已没了周折玉踪影,他转头问林渌道:“他才喝多少,怎么这么急啊?”
边说还边摇头,“不行”之意溢于言表。
林渌:“……”得,这下应该是真的喝醉了吧。
周折玉放完水回来在门口站着没进去,堂中表演已经落幕,夜风送来几声后头游湖画舫上不成调的笙箫乐声,也吃醉酒似的天南海北地跑调。
往年这时的盛京城早埋在一片雪白之中打滚,今年不知怎的,酝酿了一个冬季的雪还没下下来,满园梅红兰白,没个衬景的香雪,美得姹紫嫣红也显寡淡。
扫头的花枝被周折玉一把折下来,花枝招展地开了他一手,旁若无人地飘散着一把冷冷的幽香。
他捧着这把孤芳自赏,无处安放的心意呆呆地站了会,心里没头没尾地想:“这是谁?”
又想:“我在这里干什么?”
门内林渌见周折玉好一会没回去,赵于理非说可能是掉坑里了,他虽然不信,还是出来找人。刚掀帘,差点撞上门口发呆的周折玉,不由愣道:“公子?”
周折玉没吭声,看了他片刻,突然转头拔腿就走。
“我要见裴诀。”他捏着这把碎花心想,“我要找他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