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一点闲
一路往南走,寒冬的冷气逐渐从物理攻击转变成魔法攻击,无孔不入地浸染进每一处缝隙。周折玉放弃了在外头骑马兜风,转而跟叶度兄妹坐马车,路上顺便教教两个小孩认字。
兄妹俩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年纪不大,都偏瘦,不占地儿,周折玉讲话时,一左一右将他拥在中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刚好挡住车窗吹冷风的缝。
到了莫生非所说的庄子,莫生非专门差了人在门口等着,引他们进去,自己早先一步骑马到庄子上叫人准备晚食。
周折玉在马车上远远就见着这一座朴素的农家庄院,周遭几片田的庄稼都收了干净,只剩几块小菜地,叶片上还盖着薄霜,放眼望去空落落的。
院子上方炊烟袅袅,站在门口都能闻到炖汤的香。
引路的小孩是莫生非的小儿子,六七岁,叫虎子,长得跟他爹不大像,看着白白净净,机灵得很。从门口见着周折玉下马车就没停过嘴,一路东家哥哥长、东家哥哥短地喊,介绍完庄子外的几块地一年到头都种了些什么,又说起后院长有几棵能结甜果的树,养了多少鸡鸭,路过一根发霉长菌的木桩他都能喋喋出一段往事。
不过小孩正值换牙的时候,叽里呱啦的说话还漏风,听着童趣,倒不聒噪。
虎子依着爹的叮嘱将人送到收拾出来的厢房,稍作休息,饭好了来叫他们去。
庄子里的饭食不比酒楼精致,却胜在新鲜。
素的都是去菜地里现摘,紧着最嫩的一截掐下来,煎段肥肉润锅,拿荤油炒一炒,或在高汤里滚一滚,倒勺蒜沫酱油调的浇汁就能端上桌。
棕红的腊肉和翠绿的蒜苗相互映衬,色泽诱人,炒腊肉的蒜苗下锅前一秒还长在地里。
砂锅里的鸡汤炖的恰到好处,奶白色的汤汁中,红枣、枸杞若隐若现,浓郁醇厚的鲜香飘得满院都是,里头的老母鸡都是莫生非回来传信时现杀的,炖到天黑,一筷子下去便能将骨肉分离。
吃下场,锅碗都撤下去,莫生非又叫人生了炉子烤火,炉下闷几个红薯,上头煮炒米茶。
经过炒制的大米原本的香味被充分激发出来,有浓郁的焦香和米香,煮出来的茶味道清甜,不苦涩,入口醇厚,能温中健脾,帮助消化吸收。
冬夜长,天黑的早,众人刚吃过饭,此刻回屋睡不着,又冷,不如坐院里生火喝茶一起聊聊天。
这处庄子是莫生非这些年替林渌打工,也是替周折玉打工挣下的私产,住着他家里人,并不大,但各处都置办得很温馨。
庄子里有几户庄客,晚间来见了他们东家的东家,态度十分恭敬,甚至有些诚惶诚恐,见完也没跟他们一起用饭,陪在院里的还是莫生非家里人,并一个请来教书的先生。
那先生是个老秀才,原先在村里办的学堂上过课,如今学堂办不下去了才赋闲在家,被莫生非聘到家里来。
先生是给叶度和叶芳芳请的,兄妹俩又是周折玉的人,归根到底,周折玉才是甲方,莫生非只是个牵线的,请的人能不能留要看周折玉满不满意。
莫生非家中多是妇孺,只席间招呼吃喝,饭后陪坐在一处,聊天时大都只看他们三个说话。
莫生非本以为周折玉要考较一番老秀才学识,结果直到饭毕,他们说的都还是些村里长短,乡间地头的事。
村里原本办学,就是因着这里离镇上远,坐牛车都要走一两个时辰,交通不便,又想让满地跑的孩子能识字,村长就站出来组织村民出钱出力,盖了间学堂,请了老秀才当先生。村里谁家孩子要进去念书的,有钱的给点钱,没钱的拿点米面菜蔬也能作束脩交给先生。
可惜如今家家户户过得越发吃紧,莫说钱财,粮食也不够,谁还会拿出来闲读书,仅顾着家里人也只是糊口度日,学堂自然办不下去。
“眼看着朝中尸位素餐,一手遮天的殷党没了,那些个王党、潘党竟然又争相冒出头,都想做下一个‘殷相’!哼!也不看前人都是什么下场……”
无论城中乡间,陪客吃饭总少不了喝酒。莫生非因着周折玉的缘故,饭前特地开了坛好酒,老秀才席间喝了不少,说话还清晰,却整张脸都红了,一顿饭下来,跟周折玉说话都亲近不少。难怪谈合作都爱在饭桌上,吃饭喝酒的确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不过周折玉没有他那么实诚,酒杯只略微沾了沾,就搁在一旁做装饰,他是贵客,也没人敢去劝他的酒。
他脸不红气不喘坐在一边,听老秀才跟同样没少喝的莫生非议论那些道听途说的朝中事,间歇性带点有感而发——古今的中老年男人大概都一个样,只要有两个及以上的男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小菜一吃,小酒一喝,立马就对国家大事乃至天下大事都有了一种莫名的“尽在掌握”的自信,觉得自己谋逾管仲,智同张良,洋洋洒洒侃尽天下事,再以“要我说”、“依我看”引出些似是而非的感想小论文。
但凡得到桌上“兄弟”一个肯定,哪怕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必要神气得不行,气势如虹的上下嘴皮一碰,立马就制定出一个天下归一的宏图霸计。
这样看,周折玉眼前这两位还算含蓄。
老秀才:“殷家那么大的家业充了公,也没见国库充盈起来,哪里有天灾有战事,还是要从平民百姓身上增税去交,说句大逆不道的……”
他许是真喝醉了,又或是方才一番“坐观天下事”的亲切交谈,让他把在座的诸位都当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是外人,从善如流道:“现在说是天子有权,日子也没见比过去好过。”
这话就有意思了,从前世道不好,众人只骂殷党暴虐奸佞,弄权舞弊,如今这块压在国运上的石头被踢开,不知是被压得太久变了形,还是干脆被压断了脉,总之日子还是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这不就是分外含蓄地骂今上无能吗?
莫生非“唉”地叹了口气,没接这话。
炉上茶水煮的滚沸,香气扑鼻,坐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王侯诸公”的叶度自觉上前,提壶倒入公道杯,放边上晾着,又将壶重新装满搁炉上继续滚着,给院里增香。
待水温能入口了,叶度才分至茶杯,端给院中几人。
周折玉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冲他微微点点头,放在满当当的酒杯旁,做了“装饰+1”,将桌上一只剥皮去须的橘子递给叶度。
叶度不明所以,见自家妹妹坐在周折玉身后,手上拿着如出一辙的干净果肉,只吃了一半,挑眉冲他笑。
叶度从来稳重的神态泄出一丝吃惊,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谢谢。”
顿了一下,才转头去给其他人分茶水。
饭后在院里生炉子的时候,周折玉才刚坐下,虎子就不知从哪端了个小马扎悄悄坐到了他身侧。这小孩许是被家里人告诫过“今日来访贵客掌握着你爹饭碗”,刚见周折玉的时候还有点紧张,一路都止不住说话,稍一闭上嘴,甚至能听见他牙关在轻轻打颤。
晚饭前,周折玉扯了张马车上认字的废纸叠了只纸青蛙给他,小孩稀罕得不行,当场就把家里娘亲、姐姐的叮嘱抛之脑后,跟周折玉好得恨不得同进同出。
那纸叠的青蛙往屁股上轻轻一戳,仿佛活了似的,能往前跳一步,叶芳芳也稀罕得不行,煮茶时也偷偷跑到周折玉身后跟虎子一起玩。
周折玉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玩,虎子投桃报李地将口袋里的零嘴一点不留地都倒给他,美其名曰不能让他“干看着”。
几只小橘子和一捧瓜子花生,乡间小孩零嘴无非就这些。
周折玉剥了橘子给小孩一人一个,一边装出一副“我在认真听”的表情听人说话,一边手下悄悄剥瓜子。
茶水的咕嘟声掩盖了瓜子壳的轻响,从表面上看,周折玉依旧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成熟的大人将剥好的瓜子仁给两人分了分,然后一本正经地发起呆,当然,从始至终仍不忘给旁边两位演说家一点正向反馈,鼓励两位再接再厉。
“宾主尽欢”地度过一场围炉夜话,以莫生非和老秀才各喝了一杯暖乎的炒米茶作为尽兴的结束。
一杯茶水下肚,莫生非脑中清明不少,本想转头叫人再添一杯,就见他虎头虎脑的小儿子正趴在周折玉身上睡觉,脑袋搁在他肩头。
以莫生非的眼力甚至能看见他东家衣裳上有块布料颜色变深了!
逆子!
莫生非招呼人将明显喝高了的老秀才送回去,见周折玉指使叶度将炉子里的烤红薯捡出来,忙道:“我们这里的红薯个大味甜,烤出来不加糖也香,东家要吃,我叫人剥好了装碗里给你送过去!”
周折玉摆摆手:“不用,直接掰开吃。”
刚夹出来的烤红薯还烫着,叶芳芳飞快地戳了一下,松软的表皮瞬间凹下去一个坑。
叶度瞪了她一眼。
“我这小儿子平日外头野惯了,我又常年在外回来得少,没什么时间管教,费得很,一时三刻都坐不住,还跑来麻烦东家……”莫生非讪笑着搓了搓手,示意旁边观望许久没好意思上来的大女儿过来抱,“这小子第一次见到东家就这么亲,是很喜欢你呢!”
大姑娘上前,还没伸手,先见着周折玉肩头那块湿了的布料,被炉火烤得微红的脸变得更红,无地自容地小声说“对不起”,抽帕子比划着想替他擦干净。
周折玉一手抱着虎子,不留痕迹地避开大姑娘无措的手,接了帕子按在口水渍上,“没事,谢谢你。”
将小孩往她方向递了递,她才想起把虎子接回去。
小孩睡梦中换了一片地儿流哈喇子也不知道,无知无觉地继续做着香甜的美梦,手里还攥着纸青蛙。
六七岁的小孩再机灵也是小孩子,心头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好吃的”和“好玩的”。周折玉掌握着他爹饭碗,在他心里无异于是掌握着他的饭碗,出现的时候还能伴随着晚间一桌子有荤有素的好菜,并一只新奇的玩具,当然喜欢。
莫生非看着自家姑娘笨手笨脚地抱着小弟走远,心中忍不住地叹气,嘴上笑道:“我逢年过节也难得回来一趟,每次回来也没见得这小子多么亲我。”
“嗯,”周折玉想了想陈绥之,道:“要多回来陪陪他。”
莫生非原本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周折玉会这么讲,他脑子一下活泛过来,试探道:“正是正是……东家也养过孩子吗?”
周折玉盯着叶度夹出来排排坐吹凉的烤红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莫生非心想也没听说过陈大公子有婚配,莫非是替别人养过孩子?
大门派里的事不是他一个打工的小喽啰能探究的,周折玉不答,他也不纠结,闻着空气中烤红薯的香气,觉得自己如今日子是真不错,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外做事遇到的东家又仁义。
林掌柜交代他要赶在年关前把外头开的新店新作坊巡一遍,这一趟结束,原本过年肯定赶不回来,又要跟家里人错过一次团圆。
从北边回来的时候,东家居然同意绕点路,到他家落脚歇一晚,算是提前吃个团圆饭,明早再走。
莫生非为了一家老小在外挣嚼谷时见过各式各样的嘴脸。
“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在阶层划分中最低,日子却一点不比前头几个好过。庙堂、江湖,八方来路的人都能打上交道,见过背信弃义的,见过口蜜腹剑的,见过罪大恶极的……但也见过舍生取义的、一诺千金的、宅心仁厚的。
像他们东家这样出身大家,少年时就能在江湖留名,让他这样江湖混饭吃的小人物都能闻其名,怎么想也觉得会是那种目无下尘的少爷,要么就是不谙世事的武痴,顶多面上大家风范,更能装一点。总之不是跟凡人一条道,跟他们这样每日为活着奔波的人没有共同语言。
但真正见其人,莫生非才发现原先妄自揣测的皆是大错特错。
江湖上有关浮玉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公子,各色流言他也听过一嘴。
但他就是觉得,既有做大生意赚大钱的眼光和魄力,又有自剜毒疮暗箭的狠劲与果决,这样的人,还是个年纪极轻的年轻人,夜里还会耐心哄孩童安睡,稳稳抱着入梦……他的前程怎么可能会止步于给他人做嫁衣?
他一剑斩掉作恶多端的恶鬼,多年奔波为着浮玉之名平息大小门派纠纷,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从前所做种种,又岂是一句出身不详就能盖过?
但随着浮玉少主病愈的消息慢慢传开,陈大公子也确实逐渐淡出人前,门下弟子的领队都换了人。
莫生非心中善恶是非百般曲折,看周折玉不免更真挚,几乎有点怜爱了。
周折玉和林渌不提,他也就当不知道东家与浮玉的关系,从不多嘴。
今夜难得听他开了别的话头,莫生非巴不得顺着多说几句,“大多数人挣钱,就是想吃饱穿暖,有个安身的宅子,等宅子有了,又想要点闹腾劲儿。东家年纪正好,又喜欢小孩,要是早日娶个知冷知热的夫人,往后家里添几个小娃娃跑来跑去,那得多热闹!”
周折玉:“……”
伸手不打笑脸人。
周折玉抿了一下嘴,将擦小孩口水的帕子丢给叶芳芳,自己从怀里摸出一条,在一排红薯里挑了个皮红的用帕子拿起来,淡道:“八字没一撇。”
说完挥了挥手,拿着烤红薯,自个溜达着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