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芳芳
马顺子的钗子要送给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可他不知道,在他背井离乡的第二年,家里就饿死了人。
他那未婚妻是童养媳,刚及笄,还没来得及成婚就遇上洪水。马顺子出来挣命,就是想给家里人一个活头,还能少份口粮,没想到他走后没多久家里人就病重,父母先后去世,未婚妻被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卖给地主老爷换粮食,结果结亲的轿子来当天,新娘子就触柱去了。
这些还是马顺子第一次拿到钱,请阿岚帮他寄回去的时候,阿岚找人查到的,他那时没想好怎么跟马顺子说,一搁置就放到了现在。
如今也不用苦恼了。
离开‘乐逍遥’天还没完全亮。
商队进院时都将马拴在了一处,无论是随处买的普通的马,还是独眼老大特地淘换来的宝马,都齐齐死在腥红的夜里。
倒是周折玉骑了一路的那匹杂毛马居然逃过一劫,许是夜里惊吓过度,一撩蹄子跑出了城,又没人找它,竟也一步一挪慢慢往回走。
与周折玉相遇时,它正在路边吃草,吃两口还要抖一抖。
周折玉拧眉看了一会儿,提声道:“芳芳!”
阿岚吓了一跳。
那马也浑身一抖,偏头“看”过来,随即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嘴边的草,以乳燕投林之姿冲到周折玉身前,一边抖一边拿脑袋蹭他的脸。
阿岚:“……”
周折玉抬手抱住芳芳脖颈。
它身上的鬓毛有些凌乱,带着些许露水,湿漉漉的,腿上还有一道浅浅的擦伤,整体看着狼狈,却无什么大碍,凑过来的时候还悄悄打了个饱嗝,比两个折腾了一夜又赶路良久的人情况都好。
周折玉心疼道:“吓坏了吧?我不知道你跑出来了……要知道你在外面等,肯定路上不歇,早点过来。”
阿岚:“……”
芳芳朝他喷了口青草味的气,恃宠而骄地把脑袋靠在周折玉的肩膀上,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周折玉:“幸好你还在……距离下一处城镇路还那么远,天寒地冻的,出城走得急,没置办代步工具,人腿要走到何年何月?”
芳芳闻言难以置信地撅了蹄子。
虽然两人都瘦削高挑,好歹是这么大个大小伙,马背上共乘难免磕碰。只是远近都只有这一匹马,别扭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周折玉选择性忽略了那芝麻大点的风月官司,坐在他身后就要一抖缰绳走,不料先被人拽了绳。
芳芳正跟周折玉耍脾气,此时也不认生了,不管谁牵引着它,当即气呼呼地撒丫子跑起来。
阿岚常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自是赶马的好手,稳稳妥妥地赶到下一处歇脚的地儿,拿钱买了马,又多备了些干粮。
几十人的大商队出门一趟,回来的路上几乎死绝,若非专程来谋财害命的,谁知是哪门子陈年旧怨,又会不会惹火烧身?按理说,周折玉这样半路搭伙同行的外人,被殃及池鱼了一波,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就该知情识趣,屁滚尿流地跟人分道扬镳。
然而,阿岚不提散伙,周折玉也就一直没说,仍是一路跟着到了嘉宁关。
这些日子路上风雨兼程,赶路赶得像投胎,其中又有一个深谙此地各种小道门路的人,简直比周折玉来时走得还快——他们私底下也不怎么说话,交流最多的无非是“往哪边走”“住哪家店”“还有几个日程”这样无所谓的事。
对于那批放药杀人的蒙面人,阿岚从未主动提及只言片语,想来心里或有成算,就不是周折玉能冒昧去问的事了。
他在嘉宁关同阿岚作别,终于赶在冬至前回到十四栖身的胡同院子,却被告知十四走了好些日子。
“怎么走得这么急,”周折玉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微微向后靠了靠,“你没跟他说沈姑娘年末要回来看他吗?”
专程留在院里照料的人道:“都说了,人刚醒的时候,赵公子就将事情始末跟他讲了一遍,也依着东家的嘱托,建议他先留在这里养好身子,等沈姑娘从边关回来跟他见一面再做别的打算。”
院子有人照料,屋里隔几日就要清扫一次,久不住人,桌上也没落灰,毫不见外地散落了一沓信件,周折玉将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上,照常看着这段时间积累的信,闻言淡淡“嗯”了一声,又道:“他什么反应。”
回答之人印象颇为深刻,当即学着十四微微侧过脸,目光垂落下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低声道:“嗯,知道了,多谢。”
周折玉:“???”
“就这样,然后没过一个月就跑了。”
学舌的少女瞧着只有十二三岁,圆脸,双颊上有些软肉,红润又丰腴,显得十足灵动,见东家没说话,以为自己装怪过头,惹了东家不喜,忙悄悄在背后拿手肘疯狂拐她哥。
旁边站的少年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却很瘦,浑身上下的肉剔下来堆在一起恐怕也没有几两,还没他妹脸上的肉多。麻秆似的戳在地上,斜眼瞅了女孩一眼,那一眼意味颇丰,呼之欲出的不知是“滚”还是“傻逼”,言简意赅地骂得女孩脸登时红了。
周折玉倒没怎么注意两人小动作,也没觉得冒犯。
他顺着女孩活灵活现的演示脑补了一下,居然蛮有画面感,结合依稀还记得的一点,游戏里与这酷哥相关的剧情和描述,添油加醋地在心里编排了一通,给自己尬乐了。
抿了一下嘴角,若无其事地挑着又拆了一封信,扫了几眼,周折玉才抬头道:“离年末也还有一阵,他们此次出来得急,许是京中还有些事没完…”
既要给男主补充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贴合设定,他当然不会只有表面上女主的暗卫一个身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很正常。
沈寄灵没走他的感情线,也就跟他没有太大牵绊,十四拿到身契,未必还肯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赴前主子的约。沈寄灵当初也只是随口一说,放心不下十四的伤势,想看到他痊愈的样子罢了。
真心实意想要两人见一面的人是周折玉,所以才有他建议的那番说辞。
这些年跑腿和稀泥擦屁股,周折玉好歹没空长年龄不长心眼,手里也有几个能用的人,天南海北地散出去,也能知道不少消息,偶尔窥见江湖恩怨一隅,积少成多地对十四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比如说他入沈家暗卫前的名字——方恨晚。
再比如。
他亲娘姓李,是扬州城从前富甲一方的李家小姐,虽是个庶出,也是衣食无忧地长大的。李家不缺钱,不屑于做什么磋磨打压庶出的事,天真无邪地将李小姐养到十六七岁,在道德规矩里长大的李小姐突然玩了把大的——跟人私奔。
未遂,被捉了回去。
李家有钱,虽说这事不怎么光彩,但毕竟不是没成吗。找个小门小户的人家,多准备些聘礼,也能干干净净把人嫁出去,不用打死免得惹些多余的是非口舌。
这边接锅侠还没挑好,那头私奔未遂的李小姐居然怀孕了。
这下李家上下真疯了,当家的要一条白绫勒死她,被长子拦下,劝着说把孽种打下来,绞了李小姐的头发送去尼姑庵里做姑子。李小姐不肯,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劝服当家的,甩了这逆女在府里一处偏僻的落破小院自生自灭。
没几年,李小姐就因病去世了。
从李家被灭门前就放良归乡的老仆口中得知,当年李小姐母子暗中得长嫂照料,其实日子也能过得去,只是李小姐自己心里“想不开”,郁结于心,身子每况愈下,二十出头就郁郁而终。小孩在府里透明人似的过活了几年,也不知道哪天消失的,府里再没人见过。
方恨晚跟李家说不上是关系好还是不好,李家灭门的时候他也才十五岁,长得还没十二岁的孩子高,没过几日,就被追杀栽到周折玉家门口。
周折玉当时虽看似毫无心眼地直接把人带了回去,听过小屁孩一面之词,便没心没肺地留下人,事后却还是着人去查了一遍,得知烧成煤炭的李府有人去过,惊动了留守在那没找着账本的人。
煤渣堆堆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有天大的有价值之物没被找出来,应该也成了小煤堆。
因此监视的人并不多,也没什么高手,被方恨晚一边打一边跑地遛了一路,到达昭南时差不多都已死绝,确实没什么隐患。
另外,周折玉查到的,所有关于“方恨晚”这个名字的消息,其实是止步于李府的。除了五年前他自己吐露了一次真名,往前往后推几千个日夜,江湖里各种渠道的消息里都查无此人。
好似周折玉睁眼熬了一宿,照顾退烧的少年从未有过,“方恨晚”只是游魂一样悄悄活在李府角落的几岁稚子,一生从未踏出李府大门就又匆匆投胎转世。
成了同样栖在隐蔽角落的暗卫“十四”。
居然还是这么来去匆匆。
一个字都没给沈寄灵留。
尽管周折玉本人从前只认识“方恨晚”,到现在才刚认识“十四”,不算多了解,他却透过游戏的窗口读过十四的故事。
他身上、心里要紧的事不多,李家灭门绝对算得上一件。如今殷党尽散,尸身烂在乱葬冈,坟头草都没地儿长;清极观人去楼空,逃窜的道人都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臭虫。还有谁没遭报复?
再往上去,纵容殷党独大专权而毫无作为的皇室吗?还是或同流合污,或爱惜羽毛,敢怒不敢言的朝廷诸公?
周折玉虽然私下总悄悄骂这狗屁封建王朝吃人,盼着哪方英雄豪杰揭竿起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了,将腐朽的制度推翻重来……但那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还不行。
大盛的脊梁还有人在苦苦支撑着,只为给夹缝中生存的人们顶出一条稍显太平的活路。
再者,边关外族虎视眈眈,现在内乱,无异于白送他们可乘之机,等真正安定下来,我国领土还是我国的人民当家作主吗?
这一切都只是猜测。
但周折玉猜不到故事的走向,考虑到自己运气一向很一般,只能朝着最坏的方向想,担心背后作者爱反差,给“身世成谜的纯情暗卫”整了个惊世骇俗的逆天反社会反封建起义之路,照着这个思路,其他人的立场周折玉都能琢磨出个一二。
姓梁的是要被打倒的暴君,小裴和贺将军是一文一武维系大盛最后太平的国之栋梁,绥之代表的以陈家为首的江湖势力站位不详,就看是要从龙之功,还是忠君之事。
……太恐怖了,期望唯一跟那小子还有点交情的沈妹妹赶快回来感化一下他。
周折玉扶了一下额,眉心一突一突地跳,一时又不知道思绪飞到哪去了,看封信都能看跳行,跟刚来这里不习惯书写竖着排版似的。
他夜里还是做梦。
半月阙一遭,因着牵丝的缘故,身上伤口差不多都已结痂,气血却像是还没完全补回来,精神总是蔫蔫的不大好,晚上做梦更多,吹喇叭放炮一般搅得人不得安宁,休息不好。
睡觉都没睡好,更难谈养好气血,以此恶性循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指尖掐住眉心,闭眼缓了会儿神,刚想重新寻找看到的地方,抬头见兄妹俩还候在原地等他指示,摆手道:“既然人都走了,你们也不用待在这儿,今晚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有人来接你们。以后要做点什么,他们自会安排。”
两人称是。
刚走出门,女孩突然回过头,觑着周折玉眉眼间的疲惫之色,攀着门框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晚上吃饭要叫你吗?”
周折玉一怔,缓声道:“不用……我歇一会儿。”
女孩轻轻哦了一声,没走。
周折玉搁下看了几遍也没看进去的信纸,无奈道:“安排的事不会很难,不会也没关系,他们会教,你们可以学……就算真的做不好,也不会把你们转手卖了,用不着担心。”
女孩又“哦”了一声,“我不是说这个。”
她担忧道:“我就是想说,东家这么累了,怎么还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