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哎

他话音还未落地,手中从阿岚后颈处拈来的那枚‘销魂钉’已然出手,先发制人,“呲”地一声,听见细针入肉,墙角黑洞洞的房梁上掉下来一个人。

紧接着,大片黑压压的人落地。

周折玉:“……”好险,差点让人看了直播。

此时,他身后,被掀翻在墙上贴馍的阿岚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想起清风楼一众笑语言言的嘴脸,和后颈上的那枚钉,明白自己着了道。

可‘销魂钉’既出,问得了想知道的事,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叫这么多人来灭口?难不成是凑巧?

这儿谁都没法给他解释这个疑惑。

来的都是死士。

两人同不知来处的死士动手,一时间,屋中原本就简陋的一干家什如同遭了强盗洗劫,蝗虫过境似的寸草不生,破破烂烂的桌椅板凳上刀光剑气横陈,被丢过去的无名尸身砸了个正着,成了一滩回收都没人要的稀巴烂。

屋外凝重冷漠的黑夜里,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仿佛对这一通深夜里毫无缘由的“打砸”视若无睹——连风声也听不见。

突然,外面窜出一道惊天的熊熊大火。

周折玉回过头,透过窗框纸糊的间隙,见火舌舔舐着小院对头的屋子。

‘乐逍遥’的屋舍排布紧密,鳞次栉比,密密匝匝如同凑在一起相依为命的卵蛋,如今在大火里,也讲义气般的相依烧成了串。

一刀抹了一人脖子,阿岚将人踹进尸堆,扭头就往外走。

周折玉只得垫后。

落后两步,待他从屋里出来,阿岚正往那边屋子一间一间敲过去——只下意识抬手敲了两下,就一脚踢开房门。

周折玉见状也径自逆方向找去,寻一寻还有没有活人。

阿岚又踹开一屋,正是那崔娘子闺阁。

他那虎背熊腰的大哥,面朝下,半趴在脚踏上,后腰深可见骨的伤口淌了一地血,一只手压在腹部,一只手伸向床,临死前似要去抽出枕头下藏着的匕首。

门后的的崔娘半拉着衣服,不太整齐,阿岚只扫了一眼就避着移开了视线,心头沉得发紧。

一路过来发现的人都没了气,他自是知道队中同伴功夫一般,便是在普通人中够使,遇上真正懂行的高手——哪怕是不怎么入流的高手,也只有被打得抱头鼠窜的份。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出了事?

为什么他又偏偏去了清风楼?

窗外连成一片的屋檐下还堆着留着过冬的柴火,此刻一并点着了,提前燃过一个温暖热闹的冬夜。

火势顺着这串骨肉相连蔓延极快,阿岚在门口站定这一会儿,脸上好似都被这热度烤焦,滚烫发热。

眼皮也干涩灼烧得厉害。

待屋上的房梁也烧起来,阿岚才动了动脚,准备往回走。

“咳咳、咳!咳咳……”

阿岚猛得一停步,回过头。

门后趴在地上的女子突然咳嗽起来,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面容姣好的脸呛成了猪肝色,呛咳中又牵扯到腰背上的刀口,疼的厉害。

还没等她缓过神,一件外衣扑过来,兜头将她拢在其中。

“崔姐!”

屋中黑烟也多起来,阿岚胸口发闷,甫一张口,觉察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忙闭住嘴,随手从地上捡起件衣裳,裹着她往外跑。

崔娘:“……阿岚?你。”

崔娘从他肩上探出头,还没搞清状况,一眼看见脚踏上横尸的人。

她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下,她脸上原本干涸的,混在一起的汗泪,又重新充盈着流下来。崔娘死死咬着唇,昏迷前发生的事一股脑想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尤其后背腰上与身前心口,钻心地疼。

真是太疼了。

阿岚感受着身上之人细细的颤抖,默默无言地飞速穿过密密麻麻的院落,将人放在大门外一块平坦的石头上。

院内热浪逼人。

崔娘缩在那灰扑扑的外套下不住抖着。

这火势蔓延的比阿岚预想还要快,周折玉到此时还没影。阿岚担心周遭尚有残余的蒙面人,顾及崔娘不敢走太远,一只脚踩在院大门的门槛上,抻着头往里面望。

他鞋底的泥灰都刮蹭干净,也没见人影。

阿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苦大仇深地换了一只脚,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不动声色地叹出一口气,握了把刀柄上仅存的一点冰凉,寻仇似的一只脚踏进院子。

“阿岚。”

崔娘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大郎那里有要紧的东西,你去找。”

“什么东西?”阿岚闻言一顿,偏头看了一眼两头火烧火燎的屋子,回头看着她四大皆空的脸,蹙眉道:“很重要吗?”

“嗯,”崔娘声音轻轻的,“你去找。”

阿岚:“……”

从来都是夜里喧嚣的‘乐逍遥’,如今烧得跟他娘的炉灶似的,无论如何是逍遥不起来了。

阿岚守在灶口一时焦头烂额,问她是什么东西,她都说不清,只一味说重要,除此之外就是“你去找”。他心里有另外着急要去的地方,随着火势越烧越大愈演愈烈,一腔恼怒的“你为什么不早说”还没咆哮出口,触及到崔娘空洞洞的眼睛,终于身先死地哽在脖颈处,来不及匆匆咽下,调头往里冲了进去。

崔娘身姿笔直地站在院门口,冲天的火光下,她身形格外娇小苗条。

在肥大的外衣笼罩下也苗条——几乎显得弱柳扶风了,一点也看不出是这风月所的管事,能一人骂三条街的泼辣子。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衣,瞥见这样灰暗的颜色,才后知后觉想起这衣服是谁的。

衣袖破口的针脚还是新补的,补到一半,就闹到了床上去。

然后怎么了?

半夜她晕乎乎地被叫醒,听大郎说外面不对劲,叫她捂住口鼻……蒙面人从天而降,大郎势单力薄,还带着她这么个拖油瓶。

翻涌的热浪逼红人眼,崔娘抬起头,‘乐逍遥’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着,上面的漆掉了大半,平素在昏黄黯淡的灯笼光下,几乎看不清,总说要补,也没来得及。

她这时抬头看着觉得还好,看得挺清楚。

一如她七岁时被扭送着卖到这里来,第一次抬头见到的。

犹记有双粗粝的大手死死掐着她下巴抬起来,名为父亲的男人在一旁讪笑着问妈妈“怎么样”,眼泪朦胧中见到的牌匾也是这样的。

父亲将她卖了二两钱,拿着钱欢天喜地地往外走。

她哭着背道而驰,一生再没离开这个地方。

那时也是这样往里走……

阿岚一路飞奔,脚底都跑出了火星子,踏出院门时,才抽空提刀割断烧成一把焦丝的发尾,落在身后。

出来却没见崔娘。

大火的噼啪声中隐隐有歌声,他侧耳听着,像是不成调的《醉春宵》。

“……烛影摇红倚帐飘……罗衾半解玉肌娇……”

“……檀郎浅笑亲芳泽,软语呢喃醉春宵……”

这支‘乐逍遥’里人人都会唱的旖旎小曲,阿岚站在牌匾下无声听完最后一遍。

既不淫靡,也不艳俗。

断断续续的催起他一身鸡皮疙瘩。头顶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牌匾终于无以为继,“哐当”落下,仓促埋没了世间最后一响。

差点砸了阿岚的脚后跟。

又过了一会儿,在阿岚以为里面无论活的还是死的,都成了熟的的时候,周折玉才姗姗来迟。

他形容比阿岚还狼狈,像是捡了一年的垃圾回来。

甫一照面,周折玉皱着眉随口问了句,“刚才是不是有人唱歌?”

自己也觉得是二氧化碳吸多了幻听,摆了摆头,将“垃圾”丢到阿岚怀里。

“什么东西?”阿岚强压一肚子五味杂陈的复杂心理,生生憋成了一股别扭的浑然不自在,逸散在外,听着语气不怎么好,“找不到人不知道马上返回吗?!火烧得这么大……你就这么讲情谊,同行不过十多天,就准备在里面陪葬跟他们一起去了?”

一边说一边拆开脏兮兮的布包。

里面却是几张小面额的钞票,并一根样式老土的发钗。

看着就不是‘乐逍遥’里的姐儿会戴的东西。

周折玉看见他也不自在。

‘销魂钉’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却也不算毒物,甚至世上少有。周折玉从前偶然淘到过几枚,都拿来套话了——多嘴严的人中招后都会变得极为坦诚,不管是深埋多年的秘密,还是那些连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的阴暗过往,只要问了,都会被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时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再往后,就是它如同喝了假酒一样的副作用。

据说是周身变得轻飘飘,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心里一切好的坏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脱离道德和理智的约束,简称会变得“特别勇”。

拳打贱人,脚踩仇家;勇敢开麦,大胆示爱。

总之……即使没有‘销魂钉’,此人心底也绝对或多或少对他有几分非分之想。

饶是如此,周折玉冷眼旁观,见阿岚强撑起来的一口气在见到钗子时又散出去一大半,心头也不免叹气,低声道:“马顺子的……说是带给他乡下的未婚妻。”

那碎嘴子死前都要拉着他絮叨个没完,说他们是青梅竹马,说他们两小无猜……说让他把钱交给二哥给她寄回去,让她嫁给别人吧。

哎。

周折玉见阿岚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毫无预兆的,连钱带钗子统统丢进火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声音嘶哑道:“早没这个人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