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交谈1
“又睡了?”沈寄灵掩上门往里边走。
这里不是沈相府,没有那些个繁文缛节,没有进进出出的一大帮丫鬟和老妈子,这天高皇帝远的一间小破院不立规矩,也不讲究“男女大防”。
更何况沈寄灵又不是真的闺阁小姐,屋里一躺一站的于她而言,甚至算不上外人,她便毫无顾虑地坐到了床边,“我在门口碰见赵少侠,听他说十四先前醒了?”
“嗯。”周折玉一顿,面色有点奇怪,转头扫了一眼床上纹丝不动的人,复杂道:“醒了,又晕……呃,睡过去了。”
关于是怎么醒的,又是怎么睡过去的,那真是一言难尽,周折玉心中有愧不好展开来大谈特谈,便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
这天可怜见的暗卫带伤颠簸了一路,路上既没什么上好的伤药救治,也无片刻喘息的时间留给他休养,还要时时提防一众各有来路的刺客死士。原本就没处理好的伤更是雪上加霜,若非另有高手相助,恐怕根本等不到周折玉找来。饶是如此,周折玉接到他们时,此人已经伤势过重,昏过去一天了,刚到落脚的地方,当夜就起了热。
然后先热后凉,长眠于此……没凉透,变成常温的了,还没安生多久,又惨遭人辣手摧花。姓赵的上辈子可能是杀猪的出身,下手没轻没重,上个药给人硬是给人戳醒了,然后一句话没说,又水灵灵地痛晕了。
沈寄灵从被窝掏出十四的手,摸着是温热的,她捏着他手腕翻来覆去地摸了几遍,最后也没把出个“脉象如何”,只好悻悻放了回去,扭头问现成的答案:“晏平哥,我瞧着十四的烧退了,是不是就没什么大碍了?”
周折玉谨慎点头。
沈寄灵那颗担惊受怕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那就好……听说高烧不退,烧久了是会变成傻子的。”
十四本来就不大聪明,既实诚且好骗,是个铁打的死心眼,要是再烧出个好歹,以后要有谁能说会道,给他施点小恩,三言两语就把他拐走卖了怎么办?
沈寄灵眉头一蹙,总觉得这套路有点熟悉,心想:“他不过几年前吃了沈家一口饭,就一脚踏进我这个三丈深的大坑,这些年不是受伤就是在养伤,没过上一天安生的好日子。”
这么一想,此人这辈子上过最大的当好像就是自己。
沈寄灵沉默了片刻,抬头朝周折玉道:“除了外敷的伤药,还要添些什么内服的吗?不差钱,好用就成。”
周折玉笑了一下,从屋角放着的一个大箱子里翻出一套旧纸笔,摊在桌子上,“是要添一些,双管齐下才好得快。前两天他睡着不方便喝,往后醒了可以熬两副……不过你想要此时出关的话,他这伤口可还没长好,恐怕折腾不起,你要不要等等?”
盛京有钱有势的人家都会养不少能干事的人,除了明面上的家丁随从,江湖上招揽、收留的门客,私下也要有一批人能替他们做明面上做不了的事。这样的人就是暗卫。
暗卫不同于前两者,无论奴籍还是良籍,好歹在外都有个身份,能正大光明地行事。他们大多是各处揽来的没有身份的人,用此处的话说,叫黑户。
什么叫没有身份呢?
赵于理道:“人的身份么,就官府案台上落了墨的一纸文书,丢了烧了被耗子啃没了都很正常。就是一整个村的人,住在与世隔绝的山旮旯里,没官府的人去上户口,便也叫‘黑户’,要是运气不好,不小心在家走丢,说不定会被好心的有钱人收留进猪圈呢。”
“逃荒的,或是逃奴啊,还有妓院里偷偷生下来的小孩啦,抄家流放的罪臣家眷啦,有的就是原地户籍作废,有的是没上户籍的必要,还有的……”
周折玉:“是什么?”
赵于理抱臂卖关子,他哥坐在一边算账,头也不抬,反手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他才抬手指了指天,嬉笑道:“上头有人要呗,‘有名有姓’的人用不了,就暗地里把人销户,对外说是死了,人就昧下了嘛!”
周折玉听明白了——这不就是拐卖人口么?还是零元购。
周折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边上睡着的人,垂眸继续写。
沈寄灵愣了愣,偏头望着十四不着丝毫血色的侧脸,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等不了……蛮族如今来同大盛议和不过是个幌子,等他们发现关中无将可用,就不会再观望下去了。”
贺峤中计战死,连带着丢了落霞山脉,后方守将令大军后退两百里等待增援。只待朝廷安排新将上任,北境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到时候出关更不易。
周折玉心中明白,赞同地点了点头。
听说豢养暗卫的主人家中都有自己一套特别的训练方法,细节方面或许千差万别,不一而足,但绝对都同样够狠。
百人之中能出两三成已是不错了。
那么这样如草芥一般,没了路边随便薅,春风吹又生的耗材,谁会在乎呢?
“十四就不跟我走了。”沈寄灵摩挲了下十四虎口上的小痣,“‘伤筋动骨一百天’,十四断了好几处骨头,没个一两月最好床都不要下。”
他手生的细长清瘦,白的过分,几乎有些透明,隐约可见青色血管在皮下蜿蜒。跟沈寄灵这一千金大小姐水葱似的指尖放在一起,也不显突兀。两只手握在一起,不叫人记起“男女有别”,反而无端在周折玉脑中冒出一句“姐妹情深”。
周折玉笔尖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寄灵捕捉到这一眼,连忙讨巧冲他笑:“所以还要麻烦晏平哥照顾他一阵,等我从北境回来就来接他。”
“可以。”
周折玉写完了东西,将笔搁在一边,等墨干,“这里距嘉宁关还远,走得走到猴年马月,你不会骑马,得找人专门替你赶车。”
沈寄灵有点尴尬——从前出行自有人上赶着替她鞍前马后,致使她把“出走”看得太简单,直到真上了路,才知晓其中艰难。
“这没什么……但是出了嘉宁关,要格外小心。北境连年打仗,百姓日子不好过,没钱没地,也没什么吃的,民风可能不大淳朴,记得少跟他们打交道……当地官府式微,不起作用,虽有一些江湖帮派勉强维持秩序,却不比关中太平。”
北境穷苦,疆域虽广却土地贫瘠,满目野草长得都比关内稀,向北走得远了,想找棵人高的树都难。穷山恶水出刁民,不产粮食的地方,盛产地痞流氓和劫道山匪,连着捞不着油水的官差专坑外来人。
沈寄灵吃过饭回来时,天色便已经有点晚了,到此时,窗外亮色终于走到尽头。
周折玉一边叮嘱她,一边不知从哪摸出一盏小油灯,放在手边,照着桌上未干的墨迹,在他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脸勾了一线柔光的边儿。
“哎!晏平哥,”沈寄灵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下午叫我出去打听锦城戚家的事,我回来都忘了说,瞧我这记性……锦城听说闹了时疫,已经封城好些日子,朝廷派了人去。多的就不知道了,隔得太远,能打听到消息实在有限。”
就这少得可怜的只言片语还是她在酒楼坐了一下午,问了好些人才拼凑出来的。
沈寄灵自觉好像没帮上什么忙,实在于心有愧,想了想,还是干巴巴地安慰道:“别担心,你朋友肯定没事……说不定你离开锦城前,他们就已经听你的话提前走了,没赶上这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