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战死
离家出走大半月,沈寄灵终于吃上一顿热乎饭。
荷叶鸡、野鸭桃仁丁、桂花鱼条、瑶池玉莲、琵琶大虾、合意饼、九层糕……当然统统没有。
只两盘清炒的素菜和混得看不清是哪个部位的炖肉片。
沈寄灵一边听着隔壁桌的人侃大山,一边挑了一夹子菜,按在冒尖的饭上。
还没吃两口,忽然,邻桌有人猛得拍了一下桌:“唉!我就说贺家那个年轻人根本不行!他老子死的时候他才那么大一点,连刀都提不起,能教他什么?要我说……”
另一人插话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龙生龙,凤生凤,那贺家出了几代良将,不说一脉相承,好歹有个‘家学渊源’的底子在……贺小将军在北境也守了小半年,好多次蛮子挑事不都被他挡下来了么?”
“那谁知道是不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呢?”前面拍桌的那人满脸通红,酒不知道喝了多少,坛子垒了一小摞,但凡有碟盐酥的花生米都不能醉成这样,“嗝……师从蔡诤老将军,就算是截朽木也能雕段花显显世吧,结果他倒好,自家枪法都没练明白,就觉得自己武功盖世了,不好好守在防内,非要带着两万人去填蛮子陷阱的坑。”
“张老二,你嘴上好歹积点德吧!”另有一人喝道,“人都死了……”
不知又想起什么,声音也逐渐低下去:“我听我一个刚从关外跑镖回来的兄弟说,那两万被蛮子设计坑杀的大兵,尸体堆起来是好几座山,撤军令下来的时候,残余部队都没来得及给他们收尸,只好歹在骑兵马蹄下抢回了贺将军的尸身,没再受作践……也算对得起贺家老将了。”
桌上静了一瞬。
贺家草根出身,在军中熬了多年才熬出头,军功都是贺老将军在北境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受封一品护国大将军。风光不过十几二十年,那光宗耀祖,福泽后人的牌匾还挂在将军府,本该受其荫庇的子孙却已四零八落地埋在国土的边疆,坟头草都比人还高了。
到贺峤这一代,显赫的将军府只他一根独苗。
那时武安侯刚从西域赶回京,在宫中领了旨,连侯府都没来得及回去一趟,匆匆又要赶往北境,临走前特意到将军府去上了炷香。
天色已晚,白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灵堂终于得了清净。只剩几个洒扫的老仆在堂中打整,低声劝堂中跪着的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孩,见武安侯过来,忙施礼退下。
武安侯上完香没走,跟地上小孩一站一跪,默默无言地看了会儿案上牌位。
北境山高水远,活人走一趟都颠簸,更不说夏日的死人。于是,随着贺将军夫妇身陨的消息回来的,除了急报,只有贺家玉印,灵堂中间停着的棺椁里放的不过是一套甚至连穿都没人穿过的衣冠。
缭绕香火都敬了虚名。
军令如山,武安侯也不敢多耽搁,连夜启程去往北境,收拾残局。
年末,驻守蜀中的蔡诤回京述职,以“与贺老将军情同手足,是死后可托妻寄子的刎颈之交”为由,托不到妻儿,还能托孙,带走了被拘在将军府上的贺峤。
直到他年迈挂印,卸甲归田,贺峤才重新回到盛京。
这时的贺家离了京中世家权力核心太久,便是有皇室关照,面上依旧显赫,朝堂之中也早就没了话语权,若非武安侯横死,他这辈子也许都止步在京中做一个尊贵的吉祥物。
“若不是那殷党奸人残害忠良,侯爷还在世的话,北境如今便是固若金汤,哪能叫贺家独子也去送了命……”最开始劝的那人说着,叹了口气,“先前贺小将军出关时,我还在夹道的人群里送过他,瞧着就二十出头,长得跟当年的贺将军不大像,更俊,听说像他江南望族出身的母亲。不过那通身的气派还真同贺将军一模一样,晃眼一过,我还以为贺将军回来了呢!”
这人说话条理清晰,实则喝的也不少,讲到此处,掂着手中筷子一头,当空往上一扬:“他在关前取下腰间将军剑,向百姓立誓‘誓死不叫北蛮人踏进大盛疆土!’……”
他低头看着桌上酒封红艳艳的一片,突然毫无缘由地想起那日贺小将军长剑上系的红穗子。
“……唉,也算没破誓吧。”
正当饭点,堂中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客人一走就要火速收拾了桌面,不好让后面的客人等急了。收拾到这处时,见桌上饭菜几乎没动过,暗骂了一句“真浪费”,捡起桌上留的绰绰有余的饭钱,挥着看不清底色的帕子,往下桌去了。
——
沈寄灵按着头上幕篱,越走越快,拐进巷口后直接跑了起来。
路上险些撞了好几人,把一片骂声都丢在脑后,一路风驰电掣,狗撵似的跑到一扇两开的木门前,才停住脚。沈寄灵本想缓一会再进去,却正逢里面有人推门出来。
“沈小姐。”那人看了她一眼,问:“是有人追你吗?”
说着,往她身后巷道望去。
沈寄灵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人笑了一下,说了句“那就好”,也并不多问,把门口让了出来。
沈寄灵见他手拿着张对折的纸,写了东西,下意识问道:“你此刻还要出门吗?”
话一出口就觉着不妥,像打探人行程似的,沈寄灵刚想解释,找补两句,便见那人点点头,伸手在纸张上一弹:“是啊,摊上姓周的哪有过什么好事。”
眸光撇过来,见沈寄灵还看着他,转口道:“我去替那赤脚大夫抓药……你弟弟方才醒了,现下可能还没睡过去,沈小姐紧赶着走两步,或许还能去说会儿话。”
沈寄灵闻言,顾不得道别,忙转头踏进门。
不过巴掌大的一个院子,几步就走到头,沈寄灵推门唤道:“十四!”
屋中无人应答,桌边坐着看信的青年被门带进来的风扰乱了思绪,捡好同样被吹乱的信纸,才回过头,轻声道:“还睡着……小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