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离京
从盛京出来,往云中去的官道有两条,现如今还用着的,是大盛开国后自个修的,使用到如今,要符合京中各位大人家眷出行的身份,自是少不了维护修理,仍有几分阔气。
而另一条荒废许久,还是前朝原有的,打眼望过去就见路面坑坑洼洼,间或伴随有断枝巨石拦路,走路都费劲。平日只偶有几个赶时间便宜行事,不走寻常路的江湖豪杰打马往这边走,除此之外,半点人影没有,连打家劫舍的土匪都不会赏脸到此一游。
此刻夜深露重,破败的前朝官道上,却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飞驰。
车厢不大,里面坐着勉强能伸直腿。
沈寄灵自投身到这个地方,就没坐过这么逼仄的马车,更何况腿上还枕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急行一天一夜,腿早麻木了,肌肉酸痛且僵硬,几乎要没有知觉。
她刚想换个姿势,揉揉腿,马车下的车轱辘不知又碾到路面上哪颗钉,猛得抖了抖,颠得沈寄灵屁股好像都要碎成八瓣。
怀中人头一歪,差点从她膝上滑落。
露出一张格外年轻的脸,浸在一层浅浅的血色中。
沈寄灵毫不介意,拢正了少年身形,借着车帘翻飞落进来的月光,拿袖口仔细擦去他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脸上细碎的伤口很快又渗出血。
沈寄灵鼻头猛得一酸,眼眶登时就红了,小声道:“十四……”
窗外马蹄声阵阵,盖住这细若蚊吟的呢喃声,就算没遮掩住,身负重伤,命悬一线的暗卫又哪能如往日一般,事事回应她呢?
沈寄灵抱紧十四,费力将情绪死死压住,想都埋进心底。可这痛苦就像按不下去的浮瓢,任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梗得喉咙管发疼。
让她想起贺峤死讯传来的那刻。
……生吞刀片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十四,”沈寄灵轻声道,“谢谢你愿意陪我……这次出来,我们就再也不要回去了。”
暗卫依旧默默无声。
千灯照碧云的繁华盛京,过去她曾以为她会永远醉在那场盛梦,就好像门庭若市的沈相府,她也以为那会是她永远的家。
却不想无论是盛京,还是沈府,都像她清晨起来看见的薄雾,既真实又虚假,天光乍现时,才露出底下荒芜的真面目——利益。
明明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情与义,却因世间追名逐利的人占了绝大多数,而使真情实意的人变成了异类,让“真心”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她沈寄灵不服。
就算此行一趟最终只见到一方牌位,她也认。
万千宠爱的沈大小姐看着跳脱,其实很守“规矩”。从前做过最出格的事,不过夜爬贺小将军家墙头,还被主人当场抓获。比起京中一些显贵家里动辄什么“换嫁”、“私奔”、“无媒苟合”、“未婚先孕”……嫡庶姐妹互扯头花的大戏,都显得循规蹈矩,茶楼说书的话本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她沈寄灵在里面却永远都是放光彩的时候,在一连串令人跌破眼镜的故事情节中好得甚至略显平淡。
现在也都打破了。
说不定这几日京中最新的本子就要变成“沈大小姐连夜出走为哪般?!究竟是为奔赴旧爱,还是携手新欢……”
繁华之地最不缺尸位素餐的神人,尤其是盛京,简直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每天磕牙打屁闲的蛋疼,不想着怎么为君分忧,就爱在自家传下来的金山银山上躺着找乐子。
你问他有什么用,他说他祖上怎么怎么,非常厉害!是大功臣!无耻得正大光明。
问这个也是,那个也是,谁家祖上从第一页数到如今,都能挑出几个伟人。京中权贵家的儿女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互相娶,互相嫁,多年下来少不得沾亲带故,没准还能祖先共享,搬出来震慑别人时威力更甚。
沈家这后来发家的在其中就显得格格不入,宛如一堆菟丝子里插进来根新竹竿,谁都想来攀一攀。
但沈云可只有一个嫡出的闺女。
从前是默许了贺家,如今贺家无人,又会花落谁家呢?
没等他们猜个明白,沈云便亲自来知会了沈寄灵——“灵儿,陛下久无子嗣,朝中非议颇多,长期往后怕是会动摇江山根本……”云云,话中提到宫中位分最高的戚贵妃前些日子触怒龙颜,被褫夺了封号打入冷宫。言外之意,皇上身边原本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正空出来个坑,缺人,你去。
沈寄灵惊呆了。
北境又生战事,走马上任不到半年的贺峤前线战死,消息清早刚递回京。沈寄灵哭也哭了,闹也闹了,现在都还没缓过神,她心想:“师父怎么会死呢?明明游戏剧情里这几月都是平安无事的!为什么会这样?!”
沈寄灵翻遍存档都没找出这是演的哪一趴,把人叫出去后跪在地上求了没实物的系统半晌,求它不要跟她开这种玩笑,简直要疯。
没想到先求来的不是系统“拨乱反正”,而是这样一个消息。
沈寄灵脑子从来没有转得那么快过,她睁大了一双哭红的眼睛问沈云,这个她名义上的亲爹:“动摇江山根本?北境战区统帅死了,朝中无人接替,便是国门大开,任番邦蛮夷长驱直入!朝廷诸公不考虑北方百姓安危,怎么此时来操心这种陈年谷子烂芝麻的事?这不是杞人忧天吗?要真让外族打进来……”
要真到那个时候,还有江山吗?
连影都没有的皇嗣能有什么用?又不能比平民多挨蛮子两刀。
沈寄灵心里难受得要死,还要绷着,绝口不提她的私心。
可惜这难能一见的奇智不能撼动她爹分毫,眼泪更不能。
沈小姐为着她那不可为外人道的私心,只好抄着暗卫跑路,决心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他们踏出沈府没多久就被察觉,前来捉拿她回去的人一拨接一拨,除却她那便宜爹这样不想要她命的,其间还混着不少就想要她命的。沈寄灵到如今方才知,她在府中招摇小半生,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
马车中,沈寄灵心绪几番起伏,一路赶得像投胎的马车却突然缓步停了下来。
沈寄灵顿了顿,出声问外面:“怎么了?”
赶车的车夫没答话。
沈寄灵摸了十四后腰别着的匕首藏在袖里,将他轻轻靠在一边,自己猫着身贴着车厢壁,听见外面有人过来。
来人不像她这般小心谨慎,一把掀开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