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这次真走了
魏式均没看出这来的是哪位。
他穿着‘乌鸦’统一的练功服,一身浓重的鸦青色间,只脑后飘出两段束发的赤色缎带。周遭烧着未灭的野草星火点点,一点光亮好像都集中在那发带上,有种浓墨重彩的艳。
明明是‘乌鸦’最常见的装束,魏式均死活想不起来‘乌鸦’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号人,当即眉头一皱,打量着周折玉的眼神中带了些许惊疑不定,手上却并不客气。
虞二娘同‘寒蝉’不知被谁绊住了腿脚,让蛇先一步过来,但一定不会很久,要速战速决。
周折玉见他神色变转,也一声不吭地推出鸣春涧。
身后喻长青目光定定落在他后背,虞三娘砍了眼前纠缠的人,奔过来拉他,没扯动,只好在一旁护着他不被误伤。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练武者无论是徒手还是选用兵器时,都力求“放长击远”,枪就是这样的“百兵之王”。
魏式均成名已久,虽不是什么流芳百世的善名,却是实打实的威名。出枪似潜龙出水,入枪似猛虎入洞。
可几个回合下来,魏式均心头反道升起不好,暗道:“这小子居然使的是浮玉剑法,浮玉自认正道之首,与魔道势不两立,怎么跟喻长青搅和上了?”
他见周折玉只一人,也未曾想喻长青勾结外道,只觉是个人交易,喻长青给他许了什么好处,才让他在今日混在乌鸦里替喻长青保驾护航,便开口道:“小友好俊的身手,既师出享誉‘天下第一剑’的浮玉,如何要为了那些个蝇头小利参和到魔道里的事,不怕犯了师门忌讳,有辱那个……门风?”
猜的很好,不说跟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得有个山路十八弯,周折玉别说赞同,连哼都没哼他一声。
他左手剑鞘勾了斜飞过来的飞爪锁链,鸣春涧压了枪头往下一扣,一带,飞爪惯性使然绕着剑鞘兀自转了半圈,仿佛昏了头,六亲不认地缠住枪头。
魏式均旋枪要退。
周折玉却动作更快,倏的松了手,剑鞘恍若一只撒手升入空中的竹蜻蜓,随着锁链短暂飞转几圈,又重新落入周折玉手中。
眼前锁链陡然绷直,飞爪那头钩住的却是魏式均枪头。
背后扯链之人被周折玉侧身挡住视线,还以为抓住了他兵器,忙使力要拽走。魏式均收枪不成,被迫同飞爪角力,却见剑锋如长虹贯日,直上而来。
飞爪顽固,尖锐的枪头被缠的严丝合缝,魏式均一手紧握杆身,另一手在末端一推,枪头费力转头。
“彭!”的又一声巨响,这会喷火吐刃的百兵之王居然有一还有二,火星夹着碎瓷片下刀子似的迸溅一片,周折玉不得不举剑来挡。
脖子后面衣领被人攥住往后一带,正撞上后面一堵人墙,脚步一顿。一张摊圆飞旋的“白面饼”从旁窜出,一口包圆了这道与众不同,格外火辣的馅儿,当场烧了起来。
喻长青刚要甩开冒火的外套,被周折玉握住胳膊往下一压,一剑自下而上,稳稳戳住火团里探头扫出的一枪。
周折玉抬腿踢了枪杆一个后仰,倚靠在肩头之人先软了下来。
“喻长青?”周折玉侧身下意识拦住他下倒趋势,猝不及防被攥住手,被那火热的温度一烫,脸色骤然一变,推开他。
“别动。”他一推二推没推开,喻长青紧紧攥着周折玉的手,仿佛拉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力道之大,简直要嵌进自己掌心,也甭管稻草愿不愿意,将头磕在稻草上,气若游丝道:“难受,不舒服,你别动。”
周折玉真想像方才踢枪一样给他也来一脚。
虞三娘过来就看见两人面色各异地牵着手,脑门黑线垂了三尺长,心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种时候还在这拉拉扯扯,天理何在!这两人是真不知道什么叫着急吗?”
许是周遭都是七尺的直男汉子,也见不得俩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这般,刀剑都往这边招呼过来。
周折玉蓦地出手如电,剑柄在喻长青肩头某处连拍了好几下,将他往虞三娘身上一推,鸣春涧回身横空一扫,一招“推窗望月”齐齐断了好几把利刃。
断刃落地瞬间,一把星子似的烟花飞上了天,这次好像终于记得充钱,咻地放了个完整的。
第一支烟花是‘寒蝉’示意“有变故,速撤”,第二支便是“危机解除,正在赶来支援”。
在场各位除周折玉外自然都明白其中意思,此刻尚有一战之力,那么等‘寒蝉’来了之后呢?
人群中不知谁打了个呼哨,蜂拥的人马转瞬又如潮水退去,一下冲散了鸦群,往吊桥流去。
魔道组织往往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恶习,就是衣品堪忧——不是穿得花红柳绿,就是穿得乌漆嘛黑。站得整齐还好,一群人能站出“黑社会”的气质,能格外彰显“凶恶”和“压迫感”,可一旦散乱开,整团就像奔流的墨江,黑的人畜不分了。
没奔出几丈被反应过来的乌鸦截住,又打起来,教科书似的演了一出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烟花在天上照亮的一瞬间,喻长青猝不及防弯腰咳出一口血,人登时就脸色惨白地晕过去了,此刻生死不明,虞三娘只能极力揽住他不被冲撞,近处的乌鸦都拥上来护在外层,以防混乱中有人突下毒手。
虞三娘在一片混乱中找了半晌,才见魏式均已冲到最前头,上了吊桥,一个脑后扎着赤色发带的乌鸦紧随其后。
魏式均方才见事不对,趁着俩死断袖明目张胆在外散德行,拉拉扯扯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带着身边几个精锐往外跑了。
此事是他想差了,‘寒蝉’既被人绊住,‘蚺蛇’又已现身,他们当时便该合计直接杀出去。虽不知在那头给‘寒蝉’添乱的是何方神圣,但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待他们全须全尾地离开,等夜阑君回来,杀了犯上作乱的狗贼,请这不明身份的“朋友”滚出去就好,何必同喻长青那个贱人一般见识。
魏式均方才被怒气冲昏了头,失了大好的逃命机会,眼下见喻长青“多行不义”突然毙了,‘乌鸦’顿时一乱,觉得这是老天给活路,再不敢错失,拦路的都一枪戳死。
人挡杀人的枪尖挥到周折玉身上,被鸣春涧挡下。
魏式均今夜在这把其貌不扬的宽剑上吃了不少亏,简直要吃成“唯手熟尔”,才不跟他拐弯抹角,当即一火炮要杵死这个逃生路上的绊脚石。
周折玉也不是一个坑要来回踩才长记性的愣头青,猛得往后踏出一步,正好踩在两段半零不落的木板之间,整个人直直坠下去。
虞三娘心头猛地一颤。
火药冲出药筒,射出两尺远,魏式均眼前白光一片,脖子突然被一条刚劲有力的腿搅住,“咚”地掼倒在地。
他脑下木板霎时间粉碎开,头昏脑胀地伸出桥面,下面黑乎乎的冷风吹到脸上。
“你……”
周折玉半压在他身上,手指在他腰间拂了拂,不动声色一勾,闻言追问道:“你说什么?”
魏式均突然暴起,仰头往周折玉头上一撞。
周折玉往后撤身,一只锃亮的飞爪刚好往前一探,从他腰身转过来,钩住了他坠桥时别在腰间的鸣春涧。
周折玉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头一次见现世报来的这么快的——这回轮到他跟铁链抢兵器了!
飞火枪被周折玉方才那一腿掼脱了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魏式均爬起身,突然赤手空拳打来。
离得近了,周折玉才见他手上有什么银光闪过,竟是一对带着尖刺的指虎。
周折玉守财奴似的拽着他的剑,真赤手空拳跟并不“赤手”的魏式均干了几个回合,被打得左支右绌,接连后退。
“哼!我道你一正派弟子为何要深入虎穴,来襄助喻长青,还说是他许了你什么好处,原来是一身皮肉啊!哈哈!”
魏式均满脸鲜血,混着碎木碴儿,笑起来除了“狰狞”别无其它形容。
他脑袋恐怕是被木板拍傻了,满脑子“原来你俩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交情,是私情”,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叽喳道:“哈哈!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暗通款曲多久了?”
周折玉蹙眉后退,留心着身后桥面,他们来时踏碎了太多,原本残缺不全的木块只剩稀稀落落东一块西半边,桥头站了一箩筐望而却步的精锐。
“喻长青是威风了几年,但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魏式均身居上位已久,今夜被连摆几道,狗命难保,指定是失心疯了,“他被带回来十岁都不到,就落在杨碧真手下做药奴,命硬得很,挺了好几年都没死,还哄得那老太监收了他做干儿子——哎呀,那时他才多大。”
“你、闭、嘴。”周折玉直觉里面绝对没有好话,仿佛夹杂着什么你知我知,约定俗成的流通黄段子,都揉在那一转三叹的“哎呀”中。他胸腔中不知是不是蛊毒作祟,心脏莫名其妙狂跳起来。
一分神,脸上被指虎扫了个边。
“他身上有一功法,叫《玉清经》,魔道之中‘魅语’那一派来的功夫,在江湖中有点名头,这你听过吧?”魏式均扯唇一笑,见周折玉脸上渗血出来,笑口越咧越大,要吞人,“老太监专门找人弄来的,真真是好疼他!”
周折玉踢了脚下木板冲他面门砸去,物理叫他“闭嘴”。
魏式均双拳挡下,好险护住自己命途多舛的丑脸。
火上浇油道:“前面攀了殿主的高枝要杀他好义父,现下又攀了‘寒蝉主’要反了殿主,哈哈!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婊子……这么几处床头连轴转,居然还有时间抽空去外面勾搭你,真是不得了啊!”
他仰头大笑一声,然后乐极生悲,一脚踩了空。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魏式均扯断木板,一把拽住周折玉脚踝,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脚下木板不堪重负,也当场罢了工。
万幸剑上飞爪突然一松,周折玉握着鸣春涧眼疾手快卡在桥上缝隙间,吊着脚下嘴贱的大傻逼,在峡谷荡秋千。
可惜魏式均不想好好荡秋千,抓着周折玉小腿往上爬。
“他妈的。”周折玉终于忍不住,破口骂道,这一下像是给拦住洪水的万里堤坝开了口,瞬间破防,“你他娘的有病吗!?”
魏式均方才还能说会道,此刻知道嘴贱遭雷劈后,识趣地一言不发,专心致志要借着这人形梯回到生路去,还不忘踩周折玉肩头一脚。
周折玉脸刹的白了。
鸣春涧在木板间卡得纹丝不动,周折玉低头望了一眼脚下万丈高的峡谷,没了脚下那坨累赘,咬牙想攀上去。
木板边露出魏式均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怎么?”周折玉咬牙道,“你也要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吗?”
魏式均点点头,将鸣春涧从缝隙里一点点推出来。
忽然上面人影闪过,魏式均的脸消失不见。
剑已落空了。
就在这时,一只惨白的手突然从板间伸出,拽住了周折玉的衣袖,巨大坠力拽的喻长青大半身都探出来。
袖子不着力,总要往下滑。
喻长青手指攥出血。
周折玉仰头看他,一滴血落在他脸上,沾着指虎擦出的伤口,有点刺痛——是从喻长青口鼻中溢出来的。
那种内力冲撞的痛苦周折玉记得很清楚。
“放手。”周折玉皱眉道,“再扯下去你也会死……”
喻长青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说不出话。
周折玉心里好复杂,他想说“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想说“你救我我也不会感激你,你在我身上搞的事我都会一桩桩一件件找你讨回来”,想说“我对你不好,别人也对你不好,那该砍砍该杀杀一点毛病也没有”,想说“不要对我发疯……”
……我不喜欢你。
雾山上的事和方才魏式均的话在周折玉脑子里转了一圈。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深深看了喻长青一眼,抽出鸣春涧,把衣袖划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