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要饭一日
顶着大雨回了家。
这个“家”不过是由两间一大一小的茅屋组成,具是没亮灯,睡在黑暗里。
又有人留宿?那个女人留客的本事还是这么大,呵。
小孩瞥了眼黑漆漆的大屋,眸中阴郁更深,却什么都没做,转头进了小屋。
屋里简陋,只一张小床和木桌。小孩进了屋,抓起桌上用罐子盛着的凉水就哐哐往下灌,腹中难受好歹解决了“渴”,还剩“饿”。
可惜此刻屋里什么也没有,旁边的房子中或许还留着几个余温尚存的馒头,现在却去不了。要是出门乱走,一定会被屋里歇息的客人辱骂。这里给钱的虽不是彩云归里那样有权有势的大爷,但脾气分毫不差,又没有自诩尊贵的身份压着,一个不如意能跳起来打人。
他垂眸换了身上湿透的衣服,直接躺到床上,用冰冷的被褥包裹了同样冰冷的身体,将自己蜷缩起来,想因此快点得到一点热。
可胃中空无一物,身上也就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起来。
他蜷缩在一动就嘎吱响的床板上,闭眼强迫自己快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无论是饥饿还是寒冷。
迷糊间他脑海中还想着锦瑟为什么要给他钱,骂着兰香院猥琐变态的客人和旁边能力小脾气大的穷鬼,怨恨着一切污浊的、恶心的、隐藏于黑暗里的不公平的人和事。讨厌湿漉漉的天和彻骨的寒风,看不惯楼里恃强凌弱、衣衫鲜艳的一群婊子,讨厌她们捉猫逗狗似的玩弄和自以为是的善心施舍,最最讨厌隔壁女人每夜特意留着的吃食,拍他入睡的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近日更添了新的最最最讨厌的人,不带别有用心的目光,也没有令人恶心的触碰,与他无亲无情,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事,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把他衬的像阴沟里的老鼠,磊落光明得刺痛人眼睛……
一夜风雨之后,天色终于放晴。
晨光从小窗照进来,良久,床上躺尸的小身影才动了一下。
小孩迷迷糊糊地起身下床,听着隔壁仍没动静,觉得人已经走了,才摸到屋里去,却见屋里什么人都没有,那个终日蔫蔫卧在榻上的女人也不见踪影。
“娘?”他对着空气喊了一声,空气回以他静默。
他心中无端发憷,耐着性子在屋前屋后找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终于拔腿往外跑去。
——
夕阳半露在山头之上。
今日没有骤雨,容得街边小贩哼着彩云归近日新流行的小调,慢悠悠地收摊子。
一道人影从摊前路过,他抬头瞥了一眼,立马高兴喊道:“哎!小周——过来过来!”
被叫住的是个看着约莫八九岁的小孩,衣着颇为寒碜,但胜在干净,他转过身冲小贩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在问“叫我么?”
小贩:“对对对,过来——”
等孩子走近,小贩弯腰从木推车里拿出一个包袱,想了想,又掏出另一个油纸包,站起身,一并递给他道:“纸包里有俩窝窝头,哎今早出来带多了,没吃完,你拿去还能省顿晚饭。包袱里是我从前穿的衣裳,小了也用不着,放着占地方,我娘拿出来改了改,你穿应该合适……”
“张大哥,使不得!这怎么好意思!”
小孩连声拒绝,争得面红耳赤,掉书袋道:“‘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白要张大哥的东西……”
“哎!”张大哥一听他文绉绉说这些就打脑壳,忙打断他:“不算白要,昨日下雨你帮我收了摊子,让我这么多东西好歹没都泡了水——我当时就叫你跟我回去吃饭,怎么不听话?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回去我娘知道了没少训我,这些东西都她捡出来收拾好的,你不要才白瞎了她一番忙活哦。”
周折玉听他提起张大娘,一时间更不好意思。
他初到此处没多久曾染了一次风寒,险些病死在那四面漏风的老破庙里,还是张大娘路过把他捡回去灌了剂药,才好险没有直接狗带。
“那……便多谢大娘好意了。”周折玉收了东西放在边上,挽上袖口一边顺手帮张大哥收摊,一边问道:“大娘身子骨还好吧?这几天没见她出门。”
“都好,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哎,那个重,小心手——出门不方便,怕再路滑摔着,我就让她少出门,在家织织布,补补衣服就成了。她今早我走时还念叨你呢,叫你没事干就上家里吃饭,唔,虽然家里穷,一两次不至于就揭不开锅了。”
周折玉微微笑了笑,却没应声。
张大娘年纪已有六七十,膝下却只张大哥一个儿子,另还有一大笔她死鬼丈夫生前欠下的赌债,家境实在不大好。老大娘半生孤苦勉强拉扯大幼子,如今儿子身体强壮,心思活泛,能外出摆摊让家里见着回钱了,也算放下一件心事。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自己至今还在家中织布攒钱,想在闭眼前还了债,死后才能安生。
老太太心善,她救活周折玉后不忍心看他小小年纪流落街头,动过想要收养他的念头。可她家中穷得只有一屁股没还完的债,“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周折玉一饭桶要真长住他家,原本十年后就能还完的债不得拖到她二十年后才能闭眼。
周折玉可不能恩将仇报,烧退下当天就给大娘磕了头,自己住回破庙了。
没想到对此张大哥当时没说话,心里却是门清的,回头还会来拐着弯安抚一个半大孩子敏感的心思。
周折玉不是真正从小流落街头,心思敏感的八九岁小孩,却不得不受用这份小心细致的爱护,并生出一点微小的无所适从感。
张大哥心中叹了口气,说句心里话,他打心底喜欢这个善良知礼的弟弟。
这些年国家无战乱,本是休养生息,而后欣欣向荣的时间段,可又逢上头那么一个年幼的皇帝,大权旁落,不生祸端就谢天谢地,更别指望它带领百姓走向繁荣富强了。
皇权落在世家手上,也就意味着一方百姓安宁全拴在当地大族良心上,遇上心善的好过些,遇上心狠的重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