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金城郡

盛京城池繁华,天水仙路飘渺,蜀中山川料峭,南疆神秘,北境苍茫,封陵、云中是江湖风气最浓的逍遥地……而毗邻盛京,处在嘉宁关之后的金城郡,则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的销魂处。

其中,落地大大小小处红楼梨园,都不及一个‘彩云归’。

夜间的彩云归尤其美。千百盏花灯犹如星落,照得这几乎位于城中央的楼阁如梦似幻,由主楼延展而出的飞阁连廊更似神女衣带,恍恍俯瞰临玉大道不夜天。

今日天公不作美,前一刻还艳阳高照,转瞬就是乌云罩顶,大道边摆摊的小贩还没来及的收拾好摊子,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落了下来。

风声雨声中还夹杂着喧喧嚷嚷的叫骂声,似是各处抱怨老天弄湿了晾晒的衣裳,或是赶不到家中——都淹没在更大的雨声中了。

这泼天的动静也将彩云归中还在休息的娘子们惊醒,原本白日寂静的楼里登时热闹起来,摇铃唤人的脆响此起彼伏,面容稚嫩青涩的小丫鬟们步履匆匆,纷纷端着洗漱的工具、精致的餐食往屋里去。

黄花梨木的楼梯地板在纷至沓来中,发出咚咚的声响,似有节奏感的音律,而传到地底更深远的暗处,却像沉闷的雷声。

香雾空蒙的彩云归楼底,有一处不足四尺高的地下室。同上面温暖明亮的温柔乡不同,藏在地板之下的阴暗之地冰冷潮湿,青苔遍布,每逢下雨,泥水便要从露在地面上小半的气窗中渗入,滋养地下室中的蜘蛛和蟑螂。

唯一透点昏光的气窗开向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只能肉眼可见一层枯草地皮,看不到地面以上的地方,就算偶尔有个路过的小厮丫鬟,也只能见着他们行走的鞋面,而自从院里关的那个疯娘死了,院子彻底荒废下来,也再没什么人走动。

尽管这里冬凉夏暖,又狭窄逼仄,要啥啥没有,生灵一大筐,似乎毫无可取之处,但它却是制造“温柔”的地方。

这里从前是用来调教楼里不听话的娘子的。

伺候人的娘子细皮嫩肉,又或多或少有几个肯怜她的恩客,不好打得,便直接关进这低矮的地下室中。在里面只能躺能坐,却不能起身,娇养一身皮肉的娘子哪怕能吃环境恶劣的苦,也不大能受这种精神折磨,只消关个几日,保准她们连连求饶。

而彩云归扩大重建几次,声望早不能同日而语。偌大金城郡,只有抢破脑袋要入住彩云归的娇客,万万再没有吵着要走的。这调教人的地下室便逐渐落了灰,荼毒起人来却更胜当年。

既然楼中娘子用不上这里,干脆就拿来教训犯了错的下人得了。

楼中新设不久的兰香院,住的都是美貌清秀的男子,叫丫鬟小厮伺候都大不方便,只得找了几个不大的小子帮忙跑腿,进屋侍候一二。

可谁知男孩总是气性更高,这种半大的小子更是,不过被客人摸了几把,就闹着给客人脸色瞧,真是麻烦死了!

地下室的小孩关了快一夜又一天,如今暴雨急至,楼中忙得一片火热,更不会有人想起来看他一眼,或是把门打开放他出来。

地下室天花板低矮,却将将能容纳这个小孩站直,使他行动不受阻碍。

从关进来之后他便再没有吃到任何东西,腹中早已饥饿无比,胃中更是如同火烧。只能将小脸尽力凑到气窗边,伸舌去舔外面落下来的雨水。

冰冷的水滴落到干燥的舌尖上,对喉咙管及以下的火海仍是杯水车薪。

他面无表情的心想,自己为什么非要来受这种罪,任那贱人随便摸完不就是了么?又不会少块肉。

真是信了某人的邪……

头顶的木板又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得底下人脑袋疼。他喉咙干涩吐不出话,于是扯了下嘴角,在心里骂遍了对方祖宗十八代,内容之丰富,上至他听来的,贵客爱用的斯文骂人词汇,下至市井乡下之人偏爱的人体结构器官,雅俗共赏地装进了同一个筐。

没等他把筐装满,脚步声已清晰落到地下室门前,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之后,门破天荒地打开了。

“出来。”门口响起一道女声。

里面人应声,低眉顺目地走出来。

地下室的大门同里面一样低矮,外面看着简直像个大点的狗洞。门前开锁的人不愿弯腰,从里面便看不见脸,是以直到走出地下室,才见其是个二十多岁,风韵殊至的娘子。

彩云归中名唤‘锦瑟’,人气颇为不错。

不知怎么是她来开门。

锦瑟脸上妆才上了一半,跟往日的“妖娆妩媚”四个字比起来,只有左边一半相同,横眉瞪人才添几分凌人的气势。

她目光只略在小孩身上一扫,便不耐烦开口道:“反省够没?知道错了就回去吧!”

说完,摆了摆手,她身侧跟着的小丫鬟突然将手里攥着的一锭碎银交到他手里。

他张了张口刚要问,就听见不远处的妈妈连声唤她:“锦瑟!锦瑟!到哪里去了?!”

锦瑟应了声,蹙眉看了他一眼,转头带着那小丫鬟离开。

不一会儿,又听见妈妈的声音传来:“哎——那小兔崽子放了就放了,怎么叫你亲自去开门,天哪!你这妆都还没上好,快快快……”

他背对着花灯逐渐亮起的彩云归,从后门踏入夜雨。

比起金翠霞光,深受权贵追捧的彩云归,夜里才正是灯火璀璨的销金窟。距它相隔不过几条街的地方有处‘全乐下处’,不分昼夜都是人来人往的地儿,今夜落雨都没消停。

同样是在三条腿的男人身上讨生活,这里却听不见虚假的快乐笑声,悲戚的、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倒是格外真实,直往人耳朵里钻,多得数不过来。

办事的茅草屋里只点了盏昏黄的油灯,晃动得厉害。

薄薄的灯光打在路过的人脸上,小孩秀气的眉头飞快一皱,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顶着大雨继续走。

这地儿的妓女不分昼夜地卖笑接客,染病都不能休息一天。

他刚进来的时候就在门口见着一卷裹尸的草席,不知又是谁没挺过,若她在这儿没个交好的姐妹收尸,想必今夜过后,也不必抛尸乱葬岗,直接能被这大雨泡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