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六丑 作品

第854章 笑傲江湖(论道 一)

腊月的雪,下得急,停得也快。昨夜还是漫天飞絮,今晨却已放晴。

天空如洗,湛蓝得近乎透明,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洒在积雪覆盖的屋檐上,映出一片晶莹剔透的银白。

东城胡同里的积雪被行人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青石板路湿渌渌的,融化的雪水顺着石缝流淌,在低洼处结成薄冰。

街边的老槐树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偶尔被风一吹,簌簌落下几团,砸在行人肩头,惹来几声笑骂。

胡同口的茶摊支起油布棚子,炉上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茶香混着炭火味飘散在冷冽的空气中。几个裹着棉袄的脚夫蹲在棚下,捧着粗瓷碗啜饮热茶,嘴里哈出的白气与茶雾交织,模糊了面容。

易华伟与岳灵珊踏雪而行,脚下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岳灵珊披着一件银狐裘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肌肤如玉,一双杏眼明亮如星,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易华伟则一袭青衫,外罩墨色大氅,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步履沉稳,气度内敛。

转过一条窄巷,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静静矗立,院门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赵府”二字,笔力遒劲,显是名家手笔。门前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青石台阶,两侧栽着几株梅树,枝头点点红梅傲雪绽放,暗香浮动。

院门两侧的对联格外醒目: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笔锋凌厉,墨迹如新,显然是刚题不久。

易华伟驻足凝望,唇角微扬:“顾宪成的手笔,果然不凡。”

岳灵珊轻轻点头:“观其字迹,却也有几分风骨,却不知是不是秦桧、蔡京之流。”

“呵呵~,顾宪成的东林书院强调的是—持正不阿,风节凛然,以天下为己任,开东林清议之风。”

易华伟摇了摇头:“标榜太过,实启门户之争,党祸之始。”

“哦?”

岳灵珊看向易华伟:“…师兄此言何意?”

易华伟正想跟岳灵珊解释几句,一名穿着青色棉袄的青年男子从巷口走来。

男子年约二十出头,眉目清秀,书卷气十足。步履轻快,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目光在院门对联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赞叹之色。

见易华伟二人站在门前,略一迟疑,随即上前拱手行礼:“敢问兄台,这里可是赵南星赵大人府邸?”

易华伟目光扫过青年脸庞,见他眉目疏朗,气质儒雅,不由微微一笑:“正是赵大人府邸,阁下是前来听赵大人讲学?”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拱手道:“正是。”他抬头看向院门上的对联,赞叹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好!此联气魄非凡,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易华伟笑了笑,淡淡道:“此对联乃顾宪成所提。阁下可曾听过顾大人名字?”

青年闻言,眼中顿时一亮:“顾大人的名字,当然是如雷贯耳……今日赵大人在此讲学,在下慕名而来。”

说着,看向易华伟,拱手行了一礼:“在下苏州冯梦龙,阁下气宇轩昂,不知尊姓大名?”

明末文豪冯梦龙?

易华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微笑道:“原来是冯公子,久仰久仰…,”

冯梦龙,出生于苏州,九岁便能背诵《孟子》。

十九岁时初应童子试,冯梦龙以一篇《治水论》惊艳四座。主考官提笔欲点案首,却在终审时皱眉:“文中‘禹疏九河,民得粒食’之句,竟将圣王治水与百姓温饱勾连,实属功利之论!”最终名落孙山。

此后二十年间,冯梦龙六赴乡试,次次铩羽而归。最接近功名的一次,因在策论中引用《西厢记》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被批“轻浮浪荡,有辱斯文”。

当然,冯梦龙最出名的,还是他编纂的《智囊》《三言》几本通俗小说,易华伟记得以前自己都是用《警世恒言》当启蒙书来看的。

这回见了真人,语气顿时热络了几分。

寒暄几句,易华伟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内子。”

岳灵珊微微颔首,目光在冯梦龙身上打量一番,见他虽一身书生打扮,但眼神灵动,举止从容,倒不似寻常腐儒。

冯梦龙见二人气度不凡,心中暗自称奇,拱手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易华伟淡然笑道:“华山弟子岳华伟,无名小卒罢了。”

冯梦龙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岳大侠,岳夫人,失敬失敬。”

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二位来此,也是聆听赵大人教诲?”

岳灵珊柳眉一挑,轻哼一声:“你这小子好生无理,我家夫君学究天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有不通,何须听他人讲学?”

冯梦龙被噎了一下,却也不恼,反而笑道:“是在下唐突了。”

目光转向易华伟,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岳大侠既如此博学,不知对赵大人所倡的‘天鉴录’有何高见?”

易华伟尚未答话,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着褐色棉袍的老仆探出头来,见三人站在门外,连忙拱手道:“几位可是来听老爷讲学的?请随老奴进来。”

冯梦龙笑道:“有劳了。”

易华伟略一沉吟,亦点头道:“叨扰。”

三人随老仆踏入院中,迎面是一方青石铺就的天井,积雪已被清扫至两侧,露出中央一条鹅卵石小径。院角一株老梅开得正盛,红梅映雪,暗香浮动。檐下挂着几盏红纱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映得雪地泛着淡淡的红光。

冯梦龙深吸一口气,赞道:“好一处清雅之地!”

岳灵珊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这书生,倒是有几分眼力。”

冯梦龙笑道:“岳夫人谬赞了。”

易华伟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院落,神色淡然。

雪后初晴,阳光洒落,院中一片静谧祥和。

老仆引着三人穿过天井,青石板上积雪未消,踩上去咯吱作响。梅树下摆着几方青石矮凳,积雪已被扫净,露出石面细腻的纹理。

檐下挂着几盏红纱灯笼,烛火在寒风中摇曳,映得积雪泛着淡淡的暖光。东侧厢房的门帘半卷,隐约可见里头人影晃动,低沉的诵读声夹杂着炭火噼啪的轻响,透出一股书卷气与烟火气交织的暖意。

老仆躬身道:“几位请随我来,老爷正在东厢讲学。”

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暖意扑面而来。屋内四角摆着鎏金铜炭盆,木炭烧得正旺,热气蒸腾。东墙上悬着一幅《雪夜访戴图》,画中寒江独钓的意境与窗外雪景相映成趣。

赵南星端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身披一件深青色鹤氅,内衬月白直裰,腰间系一条素色丝绦,显得清瘦而肃穆。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几分刚毅,双目炯炯有神,正手持一卷《礼记》,声音沉稳地讲解着。

“‘礼者,天地之序也。’”

赵南星指尖轻点书页,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圣人制礼,非为束缚人心,实为定分止争,使上下有序,尊卑有节……”

堂下坐着二十余人,大多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神情专注。有几位年长者抚须颔首,似有所悟;年轻些的则低头疾书,生怕漏掉一字。角落里,一名身穿褐色棉袍的中年男子正闭目凝神,手指在膝上轻轻叩击,似在默诵经文。

老仆上前低声道:“老爷,有客到。”

赵南星抬眼望去,见易华伟三人立于门侧,微微颔首:“三位请坐。”

冯梦龙连忙拱手行礼:“学生冯梦龙,拜见赵大人。”

易华伟淡然一笑,抱拳道:“华山岳华伟,听闻赵大人讲学,携内子前来叨扰。”

岳灵珊微微欠身,目光在屋内扫过,见众人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心中暗忖:“这赵南星果然名不虚传,门下尽是饱学之士。”

赵南星目光在易华伟身上停留片刻,似有所思,随即抬手示意:“三位远道而来,不必拘礼,且坐下听讲。”

早有仆役搬来三张榆木矮凳,摆在堂侧。易华伟撩袍落座,姿态从容;岳灵珊则拢了拢斗篷,端坐如松;冯梦龙捧着书册,眼中满是期待。

赵南星继续讲解《礼记·乐记》,声音不疾不徐:“‘乐者为同,礼者为异。’乐以和民心,礼以别贵贱。二者相济,方成治世之道。”

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然则,今日之世,礼崩乐坏,乐亦失其本。庙堂之上,争权夺利;江湖之远,民不聊生。诸位以为,当如何正本清源?”

堂下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作答。

冯梦龙忽然起身,拱手道:“学生以为,当以‘天鉴录’为纲,正官风、清吏治,使上下各安其分。”

赵南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点头:“冯生所言极是。然‘天鉴录’非一日之功,需得朝野同心,方能见效。”

易华伟忽然开口:“赵大人,若庙堂之上,无人愿行此道,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是一惊,目光齐刷刷投向易华伟。

赵南星凝视易华伟片刻,缓缓道:“岳少侠此问,切中要害。”

他轻抚书卷,语气深沉:“若上不行,则下效之;若官不治,则民自治。东林书院,便是为此而设。”

岳灵珊眸光微闪,低声道:“夫君,这赵南星倒是个明白人。”

易华伟唇角微扬,不再多言。

“……江山社稷,务必稳定祥和,木林工,务必兴盛发达。朝廷时政,务必开明……”

赵南星微微顿了顿,目光从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似是要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接着说道:“农灾难深重的华夏山河,软弱可怜的劳苦民众再也经受不起这颠三倒四的变乱了……”

说着,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

等赵南星说完,坐在下首的易华伟身子微微一挺,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向前拱手,朗声道:

“赵大人,当今朝政昏庸腐败,宦官当道民不聊生,大人所言之稳定祥和、兴盛发达将何处寻觅?”

说话间,他的眼神直直地望向赵南星。

赵南星闻言,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微微仰头,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片刻后,缓缓开口:“前汉有文景之治,后汉有光武中兴。前唐有贞观之治,后唐有开元中兴。”

说到这里,赵南星叹了口气,随后强打起精神,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

“当今皇上乃真命天子,只要朝野一心,辅助君王施仁政、兴礼乐,何愁不能建立一个国富民强的盛世呢?”

语气中带着几分劝慰,又有着一丝自我说服的意味。

易华伟轻轻一笑,随即脸色一肃:“官府横征暴敛,皇上多年不理朝政,只知道向百姓伸手,设立矿银。各地灾荒不断,百姓卖儿鬻女,流离失所。

大人所说的朝野一心、施仁政兴礼乐,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如今,这朝堂之上,尽是阿谀奉承之辈,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的官员,却屡屡受到排挤打压,如此下去,何来国富民强的盛世?赵大人,如果朝廷不严刑重罚、惩奸肃贪,焉能有国富民强之日?”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原本还带着几分嗡嗡声的讨论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像在易华伟和赵南星之间来回游走。有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有的则是若有所思,还有的微微皱眉。

赵南星的脸色微微一变,嘴角瞬间紧绷,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岳壮士忧国忧民,敢怒敢言,令人敬佩!不过,赵某今日在此,旨在讲经论学,不愿谈及当朝政事人物。”

一边说,一边微微摇头,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踱步,像是在平复内心的情绪:

“何况,我等身为读书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能如此悲观?只要我等坚守正道,以天下苍生为念,不断进谏,终有一日,皇上会幡然醒悟。”

“呵呵。”

易华伟嗤笑一声,微微摇头,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赵大人,我错看你了。”

赵南星眉头一皱,原本平和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不满:“此话怎讲?”

易华伟拱了拱手,动作虽带着几分礼节,却难掩其中的疏离:“赵大人敢作敢为,名满天下,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恕在下不恭,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朝岳灵珊点点头,岳灵珊轻轻起身,两人并肩朝外院走去。

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砖地面上回响,越来越远。屋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赵南星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