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3章 笑傲江湖(紫禁城 下)
万历帝浑沌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盯着张诚看了片刻,才开口:“传太医院…罢了。”摆摆手,动作随意,织金龙纹袖口却扫落案头密折:
“精铁的事,让御马监与云烟阁接洽。”
“奴婢遵旨!”
张诚咬了咬腮帮,随即面色如常地叩首谢恩,额头贴地时,后颈能真切感受到天子审视的目光,顿时如芒在背,藏在怀中的另一封密信此刻正在发烫——那正是晋商八大家联名揭发云烟阁私通蒙古的状纸。可他按捺住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在张诚准备跟万历帝禀报云烟阁百万白银之事时,门口传来行走太监尖细的声音:“启禀陛下,吏部尚书赵南星求见。”
“……他来干什么”
万历帝下意识地就想摆手,念头一转,淡淡道:“让他进来!”
“是!”
青砖缝里丝丝缕缕地蒸腾出白气,与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烟相互缠绕。十二盏铜胎画珐琅宫灯高悬在梁间,烛火在呼啸而入的北风中剧烈摇曳,忽明忽暗,在绘着《养正图说》的屏风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
“微臣赵南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南星身着绯袍,静静地跪在猩红的江牙海水纹拜垫上。头上戴着三梁朝冠,可那素金簪却怎么也束不住已然白的鬓发。
此刻,赵南星怀中抱着一个紫檀木匣,匣面上凝结的露水在暖阁温热的空气中渐渐化作细细的水流,顺着他袍服上仙鹤补子的纹路缓缓渗进绯袍之中。
张诚立在蟠龙柱后,手指上的护甲轻轻叩击着柱面的鎏金云纹,每叩击三声,便有小太监匆匆上前,往炭盆里添上一块银骨炭,那银骨炭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平身吧,爱卿前来所谓何事啊”
万历帝眼眸微抬,瞥了眼赵南星:“朕身体不适,爱卿还是长话短说的好。”
赵南星站起身子,拱手道:“启奏陛下,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被贪官污吏层层克扣,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还有呢”
万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此乃微臣编纂的《天鉴录》全本,还望陛下过目。”
看着精气神全无的万历帝,赵南星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可喉结还是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将手中木匣递给一旁的太监。
太监看了柱后的张诚一眼,将木匣放在案上,随着木匣机括发出轻轻的声响,匣盖缓缓打开,只见玄色织锦衬里之间,安静地卧着三卷黄绫装裱的册籍,册籍上的金丝栏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光,上面的墨字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气。
“赵卿家你说便是!”
万历没有接过册籍,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赵南星自己汇报。
“启奏陛下,……臣以为,九卿大计,需历经三百六十日的严谨考核,且考核结果必须经过六科廊的严格复议,以确保公平公正。每一位九卿官员的政绩评定,都关乎着朝廷的运转与民生的安稳,这复议环节,便是为了杜绝任何可能出现的疏漏与不公……”
对于自己所书,赵南星自然默熟于心,当即朝万历帝行了一礼后恭声道:
“道府要员,需设立“钱粮、刑名、教化”三柱清册。钱粮关乎百姓生计,刑名关系司法公正,教化则影响着社会风气,这三柱清册,将道府要员的职责全面覆盖,使其施政作为无所遁形……
州县佐贰,实行日计事、旬结册、月呈报的制度。每日记录所做之事,每旬整理成册,每月向上呈报,如此细致的记录,让州县佐贰的工作轨迹清晰可查,便于上级监督与管理……
不入流吏,设立“善恶簿”,且需由百姓画押。这些身处基层的小吏,他们的言行直接影响着百姓对朝廷的观感,让百姓参与到对他们的监督中来,能有效约束其行为,确保基层治理的清明。
十三道分别设置铜匦十二,这些铜匦如同朝廷的耳目,收集着各方信息。而钥匙则分别存放在三法司,如此一来,既能保证信息的安全,又能形成相互制衡的局面,避免权力的滥用。
给事中可凭借市井流言立案,但必须在十日内查实。这一制度,给了给事中更大的监察权力,同时也对他们的办事效率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既能及时发现潜在的问题,又不至于让流言蜚语扰乱朝纲。
若上官失察下属贪墨,追赃比例将依次递加。这一举措,必将上官与下属紧密捆绑在一起,促使上官更加用心地监督下属,从根源上遏制贪墨之风……”
抬眼看向万历帝,见他已经合上眼睛,面无表情似乎睡着了的样子,赵南星微微提高些许音量:
“卓异者赏“飞鱼笺”,持有此笺,可越级呈本。这不仅是一种荣誉,更是为那些有真才实学、政绩卓著的官员开辟了一条快速晋升的通道,激励着他们更加努力地为朝廷效力。而怠职者佩“瘿木牌”,并限其在三月内改过。这将时刻提醒着怠职者要反思自己的行为,积极改正,否则将面临更严厉的处罚……,
大计下等者,子孙三世不得入国子监。这一规定,不仅关乎官员自身的仕途,更牵连到其子孙后代的前程,让官员们在履职时不得不谨慎对待,不敢有丝毫懈怠……”
漫不经心地听着赵南星话语,万历帝慵懒地斜倚在紫檀圈椅里,身上的织金云龙纹披风滑落了半肩。四指套着翡翠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女训》书匣,那是郑贵妃晨间落下的。
当他的目光扫过“连坐”二字时,鼻腔里不禁挤出一声冷笑:“赵卿是要朕做洪武皇帝”
“微臣不敢!”
赵南星听闻此言,脊背瞬间绷得笔直,袖中密折早已被冷汗浸透。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
“臣闻嘉靖朝严分宜贪墨五百万,其党羽至今仍在……”
话还未说完,张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指上的护甲划过铜胎掐丝珐琅炭盆,发出一阵刺耳的锐响,打断了赵南星的话语。
盯着青标细则里“百姓画押”四字,喉头不自觉地滚动着。他心里清楚,这一举措一旦实施,必将触动无数胥吏的利益。
翰林学士顾天峻站在柱后,手中的狼毫在纸上疾书。目光落在“连坐”二字上,神情凝重。
万历帝忽然探身向前,十二旒玉藻随着他的动作扫过奏本堆,发出叮当乱响。指尖点在飞鱼笺样图上,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炼丹所用的丹砂。冷冷道:“卓异者越级越得过司礼监么”
暖阁里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能听见炭火爆裂的声音。
北风愈发猛烈,呼啸着撞开了槛窗,卷着雪粒子疯狂地扑进暖阁,瞬间扑灭了两盏宫灯。
案上青标册页被狂风吹开,露出了苏州知府的名字。而这苏州知府,正是张诚干儿子的姻亲。张诚见状,借着关窗,蟒袍下的脚尖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将炭盆往御案方向推了几寸。
“陛下!”
赵南星突然以头抢地,额角重重地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正旦在即,若不行此法,来年考成……”
万历帝原本还耐着性子听着,听到这些,脸上的不耐烦愈发明显,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抬手猛地一挥,打断了赵南星的话,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悦:“好了,你就不会给朕禀报些好消息吗不是百姓流离失所,就是水深火热,这些事朕听得多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万历帝靠向椅背,眼神略过赵南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再次开口:“好了,你不必再说了。今年的武考就由你主持。你当尽心尽力为国选拔良才,这才是当下要紧之事,其他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赵南星听闻此言,心中一紧。但看着万历帝一脸铁青,神色间不容置疑,他也明白此刻再多言语也是枉然。无奈之下,只得拱手领命:“……臣遵旨!”
万历帝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倦怠:“行了,你可以退下了!”
赵南星俯身再次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缓缓起身,倒退着往殿外走去。
张诚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在万历帝与不远处的小太监之间来回游移。先是轻轻咳嗽一声,引起小太监的注意,而后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心领神会,快步上前,双手稳稳地捧起放置在案几上的木匣,动作轻盈地退到一旁,消失在殿内的阴影之中。
“皇上,让赵南星主持武考……”
张诚微微弯腰,上身前倾,双手交迭在身前,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声音刻意放低,带着几分试探:“是不是有些不妥呀”
万历帝听闻,头也没抬,只是淡淡道:“赵南星持正不阿,内外称贤,有何不妥”
张诚脸上的笑容依旧,可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往前迈了一小步,赔笑道:“赵南星他根本不懂武功,焉能主持武考啊”
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万历帝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入喉,才缓缓开口:“赵南星虽然不懂武功,可他精通天下武学。”
张诚察心中一紧,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赵南星一伙招朋引类……”
看着万历脸色一变,微微低下头,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赵南星与顾宪成在无锡办了个东林书院,还号称东林人,常常召集数千学子在书院里集会,谈古论今、讲学议政、危言耸听。所谓针砭时弊,实则是对皇上您品头论足,天下文人一呼百应,要让这些人成了气候,乃大明之大患也。”
说到此处,张诚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万历帝的表情。
万历帝听着张诚的话,脸上依旧一脸平静,让人看不出丝毫喜怒。静静地坐在龙椅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扶手。
张诚见状,心里愈发忐忑不安,额头上微微沁出了一层细汗。
过了片刻,万历帝才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张诚的脸上,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朕知道了!”
“皇上让赵南星主持武考……”
张诚见万历帝并未发怒,胆子也大了些,再次弯腰道:“将天下人才揽入其麾下,岂不是如虎添翼啊”
万历帝听闻此言,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看着张诚:“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诚见时机已到,心中暗自一喜,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眯了眯眼睛,眼珠子快速地转动了几下,说道:“皇上可以派一名钦差大臣,一同监督武考。”
说罢,微微挺直了身子,等待着万历帝的回应。
万历帝听后思考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嗯…你去照办吧!你可有人选”
说着,靠向椅背,目光再次落在张诚的身上。
张诚赶忙躬身,脸上堆满了笑容:“臣举荐右佥都御史崔来仪,前赴洛阳监督武考。他对皇上忠心耿耿,可以……”
“好了,朕知道了!”
不等张诚说完,万历帝便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你也退下吧!”
张诚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赶忙跪下,说道:“还请皇上御览亲批。”
万历帝看也没看,直接起身朝后殿走去:“哎~,你不会替朕批吗”
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大殿的深处。
“臣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诚跪在地上,久久未动。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起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阴沉。看着万历帝离去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朝服,转身大步走出了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