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遗产，她的遗书

失落。

待回声散尽，秦王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呆呆看着远方。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轻拍。

秦王吓了一跳，而后才看到原来是秦小七在身后，怯怯地抬头。

“哥，刚你和黑箱大哥在门口说话，我就醒来了。我听到他在屋里留了东西，刚刚你出去的时候，我就在找。”

“就在桌子底下，我看到了这个。”

女孩捧起手中一长一短两把带鞘的武器。

秦王微微颤抖地抽出较长的一把。

刀刃长约0.9米，刀身如明镜，直来直去，干脆利落。

这是一把与昨晚黑箱人杀敌用的刀一模一样的直刀，和某种量产型制式直刀规格类似，但刀柄处没有制式武器专有的表明型号的刻痕。

结合黑箱少年一直强调自己是武器匠，以及昨晚那暴力无比的战斗场面，秦王自然明白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在危机四伏的暗面，一把好用的冷兵器几乎就等价于自己的性命！

如果不是昨天小七被辱，秦王不得不提前逃跑计划，他是准备再攒一些钱去淘把二手制式冷兵器的。尽管如今冷兵器价格高昂，但最破的淘汰品，几百块还是能买得到的。

而秦王手上的这把，其质量显然远超联邦的制式武器。

这等武器，在这个时代，恐怕并不是闪蓝币能够买下的，并且，还需要有渠道和人脉去请动锻刀大师。

这样珍贵的赠礼……

是为了让他们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吧？

即使在昨夜最绝望的时刻依旧没有哭的小男孩，这次没有噙住泪。

但并不只是因为感动。

他明白，这件赠礼的价值，大概超过他的性命。

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轻贱，他为自己的渺小而痛哭。

在秦王没能看到的拐角处，带着黑箱的常安笑着摇摇头。

无论秦王的理想如何，对常安而言都没有区别，他也不想去管。

他既无所谓秦王报恩与否，也不在乎他理想是否远大，哪怕他未来怯怯躲起来安稳度日，也不会有任何看法。

不轻视也不重视。

就像他所说的，他只是日行一善而已。

为了……完成常乐的遗愿。

这一世从小生活在贫民区，人间疾苦他早已阅尽，又怎会轻易多管闲事。行善，只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

距离那场火灾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现在想来，常安还会陷入深深的情绪低落之中，心如刀绞。

好在，如今他已经有了新的活下去的动力。

那便是，故事。

他要创造有趣的故事，好让他在未来他将常乐复活之后，能讲给她听，告诉她，自己有好好遵循她的遗嘱。

嗯，没错，就是，复活常乐！！

为什么本该死去的常安，却出现在了距离湘市不远处的憩乌市？

他的死亡是真，那则《联邦高级官员安山晋遇刺身亡，凶手系新生代锻造大师常安》的新闻也是真的。

“从我开始”也是真的。

之所以能够再次出现，其中自有隐情。

那为什么常安会在常乐逝世后莫名其妙去刺杀什么联邦官员？

失去精神支柱是其一，但并不是主要原因。

逝者的遗愿总会是，希望在乎的人好好活着。

数月前，常安于病床上心灰意冷之际，虽然很痛苦，却依旧没有英勇就义的这种想法。

真正迫使他做出刺杀联邦官员的决定的，是出院后日渐平静、正常的生活。

大概人人都以为某个很重要的人离开以后，世界就会变成黑白。可惜并没有。

她走以后，四季更迭春风送暖，世界完好如初。

你所珍重的一切，不过是沉默地掉落在偌大世间的一粒余灰，无人在意。

这种无足轻重，让常安感到窒息。

在出院后的那段时间里，常安有拼命想要尝试让常乐的离开变得，不要那么渺小，他为常乐举办了尽可能隆重的追悼会，做到了在她离世后，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可得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在无尽的痛苦中，他终于心生死志，并最终选择了一种自认比较有分量的死法，选择与这个世界道别。

这是他为常乐的生命添下的一枚，他所能举起的最重的砝码。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若真的有一天，世间不再有压迫，人类回顾历史，会看到一位勇士在丧失最后的牵绊之后，勇敢地向巨龙举起利剑。

但是，人们不会知道，他其实从不曾有那种伟大的梦，也没有那般魄力。

在将利刃捅入那个表面上慈眉善目的联邦高层，并且身中几十枪时，常安其实又用尽最后的力气，笑着，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

“好吧，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为了，人们能记住我们。”

所为的一切，仅仅只是未来可能的称颂——如此功利。

他要让别人知道啊，知道常乐有多重要！若她的死亡能够成为一切的开始，所有人都会记得她的！

无人在意？我偏要她被万人所知！

哪怕他最终留下的是恶名也没关系，常安可以不是个好人，人们还是会记得，常乐的离世给予了那位年轻的锻造师无匹的勇气。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最后一次死亡是被所有人遗忘。那么，她能慢一些被人遗忘吗？

常安所想要的只是这个。

然而，故事并没有按照常安所想的方向发展。

长眠之后的……下一次睁眼，竟然来得这么快。

常安叹了口气，伸手去挠头，却被黑箱挡住，只好悻悻放下手。

此地距离星门不过几分钟路程，他脚下不停，思绪却随着步伐飘向几个月前。

那是他刺杀安山晋之后的第二天。

那是一个本不可能发生的，他至今没搞懂的故事。

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城市的覆盖率已经比地球高出许多，但荒野永远不会消失，顶多只是掺杂着建筑废料与枯草，了无生机，宛若末世清洗之后的世界。

常安就在这样一片荒原醒来，不着寸缕，仿佛是个被人夜店捡尸后遗弃的姑娘。

被数十发子弹贯穿全身的痛楚还记忆犹新，但当常安检查过身体状况，才发现此时的他无比健康，甚至连火灾留下的可怖伤口都没有留下。

开始常安还以为是又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前世死后穿越到这里一样，但是在全身裹上捡到的垃圾破布，抹上灰，伪装成流浪汉徒步几公里后，他就来到了塔水县范围内的一处村落，经过一番打听才知道“常安昨天刺杀了联邦高层”的消息。

联邦已经将他塑造成了阴险恶毒的反叛分子，在信息流通不算广的村落，人们大多已经开始怒骂常安，并对安山晋的死亡沉痛哀悼。常安开始庆幸，常乐的骨灰被他提前带走，埋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用担心被不明真相的人迁怒。

联邦的抹黑他早已预料，当然，在暗面，他的风评绝对不会是那样。没有网络的暗面，如今却反而是真实信息流通更广的地方。

常安花了一段时间确定了自己复活的事实，而后转念间，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迸发了希望。

事实摆在他眼前，自己复活了。

虽然原因未知，但既然这样的事情发生，便意味着复活是可能发生的事！

无论是因为火灾那天自己莫名其妙得到的金手指，还是因为这个世界本就存在能够复活死者的超自然力量——暗面存在超自然力量常安是知道的，但死而复生的事情，还从未有过先例——总之，人能够复活就是可以确定的事实！

若他早知世间存在复活一说，他那时便绝不可能送死。

载入史册？哪有和心爱的人好好地活着重要嘛。

而如果他能搞清楚他复活的真相，就有可能能复活常乐！

当想通了这个环节，原先灰蒙蒙的世界一下生动了起来。

周围的居民只看到这奇怪的流浪汉一阵激动，便头也不回地往县城贫民区赶去。

常安在保证隐蔽，不被摄像拍到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刺杀联邦高官前后藏身的地方，并且取走了昨天临死前自己遗留下来的财产。

他将所有东西塞进行囊，快速转移，远离棚户区，直到野外一座荒废已久，连房屋也差不多塌完了的荒村才暂时停歇。

到达无人的地方后，常安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细细清点自己的遗产。

大概有以下几样：

1.大约30w闪蓝币

2.七张“万能卡”

3.一百二十多颗一阶晶核

4.一颗三阶晶核

5.全套便携式锻造工具

6.几件有纪念意义的自制品，有武器，也有别的东西

另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用品，此处不再赘述。

去暗杀前考虑到他死后也没人供奉常乐的骨灰，还有可能因他而被牵连，所以常乐的骨灰盒倒是早就提前挑风水宝地埋了，没有放在这里。

说回常安的遗产。

闪蓝币即是这颗星球上的通用货币，由联邦在百年前发行，全球通用。

万能卡，单张官方兑换价1w闪蓝币，但只能单向兑换，卡能兑成钱，钱不能兑成卡，是三年前暗面向公众开放后不久联邦发行的。

这个时代真正贵重的物品用钱都买不到，只能用万能卡来买，尤其是和暗面扯上关系的东西，什么异生物的材料啊，暗面开采的矿石啊，用闪蓝币是买不到的。

至于万能卡的获取渠道嘛，在暗面。

联邦由增发万能卡变相贬值闪蓝币，来鼓励底层民众去暗面拼命。

晶核，则是杀死暗面强大的异生物之后，从异生物体内取出的晶体，每十颗一阶晶核可以在暗面的官方兑换所兑换一张万能卡，但万能卡却不能兑换成晶核，总而言之，是一种最高贵的货币，不过只在暗面有用。

各阶晶核的官方兑换价是1：10，一枚二阶晶核可以兑换十枚一阶晶核，以此类推。类似晶核可兑万能卡可兑闪蓝币的逻辑，晶核同样只能由高阶兑低阶。

但1：10的兑换率只是一种联邦公示的，方便直观的换算方式，在暗面，科技手段基本全废，联邦的掌控力很弱，货币体系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善。

再者，暗面开放不过三年，如今最厉害的人类也未必能杀的死六七阶的高阶异生物，高等级的晶核，在私下交易时必然溢价严重。

总而言之，闪蓝币、万能卡、晶核的价值绝对无法混为一谈，它们各有各的用途，这也是为什么常安每样都备了一些。

闪蓝币用于日常开销，万能卡是用来购置和暗面相关的材料和资料的。晶核，一部分是当做锻造材料用以研究消耗，另一部分则是为之后带常乐去暗面定居做准备的。

闪蓝星的阶层流动本已停滞，而暗面打破了这潭死水的宁静。

那里危险，但却是闪蓝星底层，唯一的出路。

至于剩下的一些自制品……

常安表情温柔，翻开包裹。

一把匕首，四把直刀，一根特制的棍子，还有一个他亲手打造的精致铁盒，平整的表面却有着好看的花纹，勾勒出“安乐”二字。

匕首是常安名声未起时送给妹妹的纪念礼物，但因为他觉得太粗糙，在买新房时没有拿过去，得以免于像他后来给常乐打造的其他礼物那样，焚毁于火灾。

妹妹收到这件礼物时，还没有发病。

直刀是常安最常打造的精品系列，这四把是精品中的精品，他舍不得留在铁匠铺，所以打包带出来了。

棍子是闲暇时自己打造着玩的，由较轻的合金制成，黑色哑光。棍子末端有一处契合直刀刀柄的机关，可以组装成类似关刀的长兵器。不同之处在于组装后棱角分明，有一种现代兵器的独特美感。

常乐很喜欢组装后的长柄刀，觉得常安挥舞起来很帅，于是也就作为纪念品留下了。

至于铁盒，里边放着这几年拍摄的所有兄妹俩的相片。

常乐死后，常安不愿回忆过去，不曾打开过盒子，害怕再看到常乐的照片，他会情绪崩溃。

如今既然有了死而复生的可能，常安也就一扫心头的阴霾，带着无限温柔轻轻打开铁盒。

看着一张张常乐的照片，常安笑着，无声落泪。

一定有很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常乐死后常安就会如此想不开，放弃大好前程一心寻死。

只有常安知道，常乐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有多重的份量。

前世兄妹俩感情就很好，在常安穿越或者说重生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才三岁大的小常乐，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也穿越了？”

不过事实当然是懵懂的幼女啥也没听懂，也确实只有常安一个人穿越。

闪蓝星相比起地球，大概类似于平行世界，这里和地球有很多很多不一样，甚至连父母的名字、性格都不一样，唯独常乐，和前世的常乐一模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重生+穿越，而非单纯魂穿到异世界同名的小孩子身上。

因为常乐的存在，他的前世与今生才有了关联，他才有机会去改写前世的遗憾。这是独属于重生的内核，绝不单单是穿越。

上一世，他和常乐像普通兄妹那样吵吵闹闹，既有欢乐又有烦恼，留下许多未曾说出口，也开不了口的话，直至常安临终才发觉，竟活得满是遗憾。

这一世，他的心境远比上一世成熟，在父母相继离去后，常安就更像是父亲的角色，悉心照料常乐。

对他而言，重要的从来不是“妹妹”这个身份的人，而是名为“常乐”的这个小女孩。她是特殊的，是在两世完全不同的人生中，同样关心他，在乎他，给予他走下去的力量的，特殊的人。

或许常乐也是和他一样的穿越客吧，只是失去了穿越前的记忆。

常安不像小说中的那些主角，不把穿越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告诉了常乐，因为他不想瞒着常乐任何事，这会让他觉得自己亵渎了两人之间患难与共的时光。

有时，常乐还会很兴奋地问常安上一辈子两人的故事，常安每次都无奈地把前世记忆重新翻出来讲，搞得他现在一点都没有忘记，搞得他一想起来就抑制不住地眼角发酸。

就是这样一个姑娘，他心中有着无数关于她的故事可以讲，哪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她的离去好像带走了他的大半人生，举目望去，他竟如此孤苦伶仃。世界嘈杂得烦人，世界安静得可怕。

常安一张张将相片拿起，凝视数秒，再放到一边。

这一张合影是前不久带她去教堂拍的，她觉得教堂很好看，嚷嚷着要和他在教堂外合影，无奈只能拜托路人拍摄。照片里，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比着剪刀手，灿烂地笑着。

这一张她在床上看书的照片是偷拍的，如此活泼吵闹的女孩，竟然也会有这样恬静的片刻。只是他还记得，拍完之后的下一秒，小姑娘就因为遗传病发作而痛得蜷缩成一团。

这一张，更早的时候拍的，在水乡乐园。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去市中心的乐园，他们遭受了很多白眼啊，但是常乐一点不在意，所以他也不在意。轮椅上的常乐看着远处的过山车，满是羡慕。

这一张，是刚刚挣钱买了相机之后，拍的第一张吧……咦？

常安拿起最后一张相片，却发现铁盒底部，还有一张折叠了两次的纸。

这个铁盒只有常安和常乐两个人动过，而常安清楚记得里边没有放什么纸。

心跳开始加速，他放下相片，颤抖地拿起纸片，翻开折痕。

常安：

见字如面。

感谢你教我写字，好让我留下这些痕迹。

你一直让我不要玩手机，说所有隐私都会被监控的，我记着呢。但我也记着你说要多学习知识，所以平时会偷偷在网上查资料。

我废了很多劲，查询到我们家的遗传病在古代似乎叫做“癫火症”，在现代还有学者研究过，有论文，说是基因缺陷，治不好的。那个医生的药其实没用，我怕你知道了会很痛苦，会自暴自弃，所以骗了你，对不起。

因为怕随时会死掉，就先写下这封遗书啦。

我猜你死后会翻看我的照片，所以就把遗书放在这里。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知道我对你很重要，但要知道，你对我也一样重要，你如果想不开，就是自私，就是不在乎我的愿望，所以不许！

我死后，你要带着我的一份走下去。

你不是一直想治好我的病之后，就带我去暗面吗？你总和我描述上辈子去过的没有被人类污染的地方，那些碧海蓝天，鬼斧神工，能让人感到无限的美好。我都记着呢。

你说暗面的自然景色好，比乌烟瘴气的闪蓝星本土强得多，那就带着我的那一份，去看，看遍所有的风景。

我正让自己感到幸福呢，我在想象你看到那些美景的画面。^_^

看到啦，你站在广阔的天地间，我看着你笑。

真美好啊！看到你过得开心，我也感到幸福了。

但要记住，这是我预支的幸福，你一定要去看，你不能让我白幸福了，那样会很可笑的。

等你下来了，我还要你亲口告诉我旅途中发生的故事，我一直很爱听你讲故事。

这样的愿望可能对你不太公平，要你为一个死人奔波劳累。不过，谁叫我是你两辈子的妹妹呢，答应我吧。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请求……嗯，不对，是两个！

第一个要求，是你要坚持锻造哦。

我知道的，你心中在乎的事有两件，一件关于我，一件关于锻造。这是你发自真心喜欢的事业，我能感受到你的热情，你一定会成为真正的锻造大师的。所以，我走后，继续在你喜欢的领域奋斗吧，我喜欢你用心锻造的样子，我喜欢你充实、开心的样子。

第二个要求，是你要做个好人！

以前我们没钱，相依为命。我每次想要拜托你帮帮可怜的人，你都说不行，钱要攒着，治病要用，别人的事要少管，万一惹祸上身会连累到我。那我死了之后，你总该愿意做个好人了吧！坏蛋！

不往下写啦，再写一张纸就写不完了，我们之间的话一直都是说不完的。

谢谢你，哥哥，有你在，我的人生才没有遗憾。

若还有来世，下辈子换我来照顾你。

常乐

荒村深处，年轻的流浪汉将脑袋深深埋进胸口，泣不成声。

泪珠落下，落在信纸上，落在早已风干多时的泪痕上，重重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