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鹊 作品

55. 山亭夏(三)

“童言无忌,你同孩子置气作什么!”


李昇远远听得屋子里的吵闹声,连忙冲进来劝解,薛禾一脸病气,两只肿桃儿的眼睛噙着一汪热泪,倔强地瞪着眼睛不让泪水滚下。


“孩子这才刚好一点,你怎得如此冷血无情。”李昇从怀里掏出帕子,囫囵盖在薛禾的眼眸之上,霎时间热泪浸湿了帕子,掌心一片温热潮湿。


薛见微冷声,“既然你这么想见他,我遂了你的心意。”她抽出腰间的软剑,不由分说点在薛禾眼前,“他叫我一剑砍死了,咱们娘两人一并下阴曹与他作伴,如何?”


屋子里为了照顾体弱的薛禾,熏起了艾条,艾草的香味加上香炉的温度,与薛见微手上的一线寒光格格不入。


倘若要细细计较起来,薛禾自打知道薛见微会功夫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情。


在此之前,她对于娘亲的定义,是秀外慧中,是学富五车,是顶天立地。但绝不可能是此刻手执铁器冷漠无情的模样。


薛禾怔怔望着薛见微,呆愣住再也不敢开口。


须臾,床榻边上的床围滴滴答答,在脚踏上洇开一团水渍。


薛禾被吓得失禁了。


薛见微见状,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她收起软剑,伸长手臂将薛禾紧紧箍住,埋头在薛禾的耳边,泣不成声,“对不起,娘错了,娘不该这样……”


母女两人相拥而泣,隐忍的哭声既是满腹委屈、愧疚不安,追悔莫及,也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李昇眼眶发酸,唤来丫鬟素雨备好干净的被褥,不料素雨却呈上一个信封,“王爷,门房说是有人传来给娘子的。”


李昇接过信封,平平无奇的一张信封,上面并未书寄予何人,他两根手指一捻,里面应该夹了一张纸。他问道:“现下何时了?”


素雨回道:“刚巳时。”


“送信的人可有说什么?”


素雨早有准备,“近些日子贵人住在王府,门房担心有异,留心问了几句,送信的是个年轻女子,看起来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独独留下一句此信只可娘子亲启便离开了。”


李昇眉头紧皱,难道是今日拜见的陈掌柜送来诊治薛禾的药方?那日薛禾骤然病倒,他寻病无果,病急乱投医问到了积云观,还是洞虚道长指了这条不寻常的路子。


既然有德高望重的洞虚作保,他也顾不得忌讳匆匆与薛见微一并上门求病。但此刻薛禾病愈,李昇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在瞿州多年,从不曾听过什么香火铺子的掌柜能治病。


“何事?”


薛见微已将薛禾哄着睡下,她听见门外素雨谈及自己,出来便瞧见李昇手中捏着一信封。


“看来这陈掌柜当真信守承诺之人。”


言语之间,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李昇见薛见微面色如常,也有意岔开适才的难过,他将信封递过去。“幸好薛禾已无大碍,用不上了。”


薛见微拆开信封,一张短窄的黄纸,上面是朱砂龙飞凤舞寥寥几个字,看起来像是为薛禾的平安康健祈福。乍一看与常日在道观寺庙中香客祈来的平安符并无两异。


难道这就是李昇口中的“剑走偏锋”之道?


两人面面相觑。薛见微将黄纸叠起,心存敬畏之心吩咐素雨仔细收起来。


李昇解释道:“兴许是陈掌柜自知无能为力,只好奉上一张平安福聊表心意。”


“也罢。经此一遭,明日一早我也要去积云观上香,祈求神灵庇佑薛禾。”薛见微隔着门缝朝里探了两眼,语气里满是懊恼,“我今日也魔怔了,气急败坏冲薛禾发什么脾气。”


“你也不是有意,李承冕以薛禾的性命来要挟你,偏偏薛禾闹着要见的人又是他。”李昇疑声道:“薛禾这场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也是她福泽深厚就这样好起来了。要我说你常日就是管教过于严苛,养姑娘就像培育兰花......”


李昇还在絮絮叨叨批判薛见微的教育方式,她却总觉得各种细节有什么怪异之处,始终纠察不出个所以然,她一面心不在焉地应声,忽然犹如醍醐灌顶,心中澄澈分明。


“素雨,将那符纸拿来。”


薛见微展开黄纸,对着天光聚精会神勘察许久,终于明白那点怪异之处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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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苑。


铜镜里,白皙的肌肤之上一道血痕十分醒目,李承冕靠近烛火端详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将衣领拉上,冷哼一声,“解药朕按照你的法子已经让她服下,当真不会损害身体?”


太医躬身小心翼翼道:“陛下请放心,不过微末毒素,按照臣的解药服下,薛禾的身体定然恢复如初。”他又呈上一瓶药膏,“陛下身上的剑伤一定要按时敷药。”


李承冕并不接手,“无需上药,朕要留着这伤口引以为戒。”


太医还欲劝阻一番,下人来传话,“陛下,薛见微求见。”


“传。”李承冕低声吩咐,“你先下去。”


倒是捉摸不透薛见微心中所想,莫非她改变了心意?李承冕又站起身子贴近铜镜细细看了一眼,将衣领整理平顺,确保能完全遮挡住伤口。


薛见微进来朝正堂上端正行了一礼,“陛下,奴婢有一事相求。”


“求?”


李承冕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之事,他眼角泛起一丝笑意,压着嘴角凌然道:“你不是要一剑了结了朕么?朕还未治罪于你,你倒先来送死,还要求朕?”


薛见微面无表情,将手中的黄纸摊开呈上,“听完奴婢的话再治罪不迟。陛下您还记得在陈继广家宅之中贴的几幅黄纸么?若是奴婢没有记错,应该是三张,对么?今日奴婢收到一封信夹着这张黄纸,两者略有相似之处可否让奴婢再看看那三张黄纸对比一下?”


薛见微说完抬眼回看李承冕,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明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李承冕眼神中却夹杂着几分失望之情。


李承冕起身取出先前收起来的黄纸,薛见微上前接手摊开黄纸,一丝不苟与手中的黄纸对照起来。


“陛下,您看这两个字是不是极为相似,甚至有可能是同一字。”薛见微将手中新得的黄纸贴近陈继广家中的黄纸,指着其中的两个字,让李承冕分辨,


得益于薛禾名字的笔划简单,陈掌柜送来的黄纸上,薛见微依靠“禾”一字,才能辨认出祈福的话语中写着“薛禾”名字中,“薛”一字如何书写。


那一日为探查陈继广死因,她与李承冕两人深入陈继广宅中,见到的三张黄纸,朱砂书写的内容两人无法识别。


薛见微只记得,一张上一字右边为三撇,一张一字是草字头,一张相同位置的字是木字偏旁。


此刻,纸张贴在一起,不用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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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解释,李承冕也顿时明了。之前他们猜测的黄纸上,相同序位的字究竟为何。


两人异口同声,“薛。”


薛见微心头一紧,对上李承冕的眼神,脱口而出,“你相信我,我当真不认识陈继广。”


李承冕微一点头,“我省得。你手上这张从何而来?”


“积云观旁有一香火铺子,听说那掌柜能治奇病,这是铺子送来的。我本来以为只是一张普通的平安符,为薛禾祈福而用。”薛见微一丝不苟地比照起四张黄纸的不同之处。


可惜,写给薛禾的那张还能辨认出是祈福话语,而陈继广家中的黄纸根本无法辨认。显然两份黄纸上的内容大相径庭。


除了比照出一个“薛”字,一无所获。


薛见微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薛,既然这一处应是人名,能让陈继广贴在宅中的薛姓之人,究竟是何人呢?”


李承冕伸出手指点在血字之上,幽声道:“薛轶。”


他声色发紧,逐一点过剩下两张黄纸上的字,沉声道:“杨、彭。”


薛轶。


薛轶?


薛轶!


这天底下姓薛之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是父亲的名字?这不应该。


薛见微心若擂鼓,不敢相信,她急忙反问道:“如何看出?”


李承冕沉默不语,似乎心中有所考量,薛见微又追问道:“可是寻觅出有何种规律可以对照辨认?”


见李承冕久久不言,薛见微以为他有所顾忌,她郑重其事地恳求,“拜托,这对我很重要。”


“这是燎阳先朝的字体。”


李承冕垂眸,不知是心中哪一较量占了上风,他的声音好似数九寒天的雪粒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许,“我的母亲是燎阳人士,我幼时能认得一点燎阳皇室的密文,只是一点,也许因为后来我生了场大病,忘记了些许,现下只能认得出这几个字。”


李承冕自嘲地笑了笑,“如何,当今天子的生母是燎阳人,你很震惊么?”他又补充道:“是燎阳,不是垚州。”


“咚”一声。


一颗鹅卵石坠入尘封的深井,发出沉闷的声响。


薛见微定定望着李承冕,目光纷杂久久不语。


当年的燎阳与大荀连绵的战事之惨烈令大荀子民久久不能释怀,后来许多燎阳百姓为了讨生活融入大荀,会特地将“垚州”与“燎阳”分得清清楚楚。


“垚州”是和光帝亲赐名,即便非同族,但也有一衣带水的归属感。


“燎阳”则充满战事牺牲的血腥与非我族同类的排斥。


李承冕投枪缴械一般,坦诚以待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他目光沉寂如水望着薛见微,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和光二十四年,庆王李暄在兆和殿被和光帝李鼎亲手斩杀,李暄的生母贵妃孔令仪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公之于众。当日在场的薛见微当然知道李承冕的生母为何人。


但,此刻与她道出这份秘密的,是已经失忆的天子——李承冕。


薛见微明白,这样简单的一句,“是燎阳,不是垚州。”究竟是何种分量。


虽然我贵为九五至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尽管拿去嘲讽也罢,伤害也好,随你。


心底那口深井铺满了纷飞的海棠花瓣,下了一场轰轰烈的花雨,潮湿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