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你恨我么?
“怎么了么?”
感受到时聿搂着自己腰身的手逐渐收紧,砚韫也好似意识到了时聿的不对劲。
“陛下”
他带着些犹疑轻声唤着时聿,声音柔柔地含着浅浅地担忧。
感受到脖间沉重的呼吸,砚韫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开口问什么,他轻轻扭了下脖子让时聿窝着更舒服些,抬臂回拥着时聿。
“夜深了,陛下若是累了便歇歇吧。”
他声音轻柔地安慰着。
“砚韫,你恨我吗?”
砚韫听见时聿闷闷的嗓音以及那本该被永远隐匿的腐烂。
“为什么这么问?”
他好似愣怔了一瞬又很快回神,砚韫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抬手轻柔地解开时聿的发簪,让紧扎了一整日的发披散下来。
只是这次时聿没有回话。
陛下是个很奇怪的人。
砚韫轻柔顺着她的长发,敛下眼眸里的一丝痛楚。
明明恨他恨的要死,明明防他比防贼还严,明明将他留下是要长久折磨他的……却一次次对他施加温柔,一次次对他展露脆弱,一次次,让他误以为她就要原谅了他了……
恨么?
砚韫也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恨,或者说,他该恨谁?
恨这天?恨这地?恨这人间还是恨错生在人间的自己?
他也曾有幸福的家庭,遥远浅淡的记忆里,娘是个极温柔的人,她会抱着年幼的他一片片数掉落的梅花,会拉着他漫步在布满鲜花的小路上,会始终陪着他度过漫长而无趣的日子。
爹爹好似很忙,总是早出晚归,可他每每回来都会给他和娘带来这那新奇的小礼物。有时是一束漂亮的花枝,有时是几块甜极了的果糖,有时也会是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还有阿婆,自小砚韫记忆里的阿婆便是白发苍苍的,可她总是笑眯眯的。阿婆很厉害,她会做许多好吃的饭菜,会编很多漂亮的草编,能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可她最拿手的还是做梅糕,阿婆做的梅糕有着独特的味道,甜香软糯,那是别人都做不出的味道,族里的小孩都爱吃,每每饿了都会几个结伴去阿婆那讨梅糕吃,而阿婆呢,她总是笑眯眯地拿出备好的梅糕一块块分给他们,一边轻柔着他们毛糙的发顶一边和蔼地告诉他们不要急,慢慢吃。
年少的记忆短暂而模糊,甚至不待他成长到将那些珍稀的经历储存在记忆中便被砸个粉碎。
好似突然就有一日,他们被迫迁离住了几百年的家,去到一个繁华而陌生的地方。娘说到了那里他们能过更好的日子,可那更好的日子并未降临在砚韫头上,等待他们的,只是暗无天日的囚笼以及一次次催命的压榨。
他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庞离开,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懂得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沉。
直到有一日,娘也离开了他。
他眼睁睁看着娘被他们拉走,他看着娘嘶吼哭泣,看着她被他们殴打压制,他心好疼,他嘶吼着要扑到娘身边却被阿婆死死拦着。
娘再也没有回来,阿婆脸上也再也没有了笑意,纵横交错的皱纹在她脸上越堆越深,或许是害怕他哪天也被拉走了,阿婆变的愈发神经质,她白天黑夜里睁着眼,一双混浊的眼眸里被恐慌警惕覆满了,总是时不时一个人自言自语。
砚韫不知道这样的经历要遭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阿婆每日在他耳边重复,是景和帝,是这个外界言传勤政爱民的皇帝将他们抓了过来,是这群人面兽心的皇族将他们囚禁起来,啖他们的肉,饮他们的血,将他们看做畜牲一般交易。
阿婆教他恨,阿婆要他永远记住那些个面孔,要他有朝一日为他们复仇。
直到有一日,他被人秘密接出了囚笼,他被蒙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了哪里,却被喂了什么东西昏迷了三天三夜,再次醒来,他便只是辛者库里一个白发银眸的小怪物。
他一生的阴影便是从此开始。
主管说他是霉气的象征,弱小而无能的砚韫从此被按上了怪物的称呼。他被安排着最脏最苦的活,吃的却是馊掉的饭,可笑他又被当做所有受了气的人撒气的地方,偶尔又有一些大他些岁的孩子跑过来欺凌他。
他处在宫里的最底层,做着最肮脏的活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且偷生,他渐渐被磨灭了生的意志,他好恨,可溢满了胸腔的恨意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他终于不再害怕自己渡不过去哪个冬天,或许,对他来说死亡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将自己沉在泥淖里,他忘却了族人被杀害的痛,他忘记了对生活的恨,他浑浑噩噩地挣扎在没有边际没有浮萍的墨池。
可是,就在他放弃了自己的时候,他遇上那个将他从穷冬烈风中拉出的贵人,那人像他照耀不到的暖阳一般将他拥入怀中,那人会温柔地安慰他,会对他说不要怕,会给他换洗,给他饭吃,将他早就被踩入烂泥里的自尊小心翼翼地捧起,轻轻柔柔地擦拭干净。
他真的好生温柔,温柔到早已习惯了苦痛的砚韫忍不住掉眼泪。
可是,可是,为什么唯一将他拉出泥淖的人,却是他苦难的源头?
命运跟他开了个好大的玩笑啊,要他恨又要他愧疚,要他永远铭记仇恨又要他将那还不清的恩情死死刻在心底。
他有时候也会想,他的命好苦。
命运要他来这人间一遭,便是要他来历这数不清些苦难的么?
可他如今还剩些什么?
他拼尽了一切复仇,他将自己逼上绝境,他在恨意与愧疚间挣扎,他就要逼疯了。
他始终是个深陷泥淖的人,没有人能将他拉出来,他恨这天,他恨这地,他恨这人间,可到头来他发现,他恨的这一切,便是他要活下去的根本啊。
他终于清晰,满载着恨意的他是无法在这天地间存活的;他终于认命,糊涂的账就要糊涂地平。
活着是这般痛苦,可他还是要活着,所以他不能太清醒,那样太苦了,他受不住了。
他的一辈子都在身不由己中度过,他从没活出过自我,他生在仇恨中,活在痛苦中,可他不想再计较了。
何必再计较呢?何必要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可悲呢?
“我不恨的,陛下。”
砚韫浅笑着回复,声音中仍旧带着淡淡地安抚,可眼眸里却也只剩了有些寡淡的笑意。
身不由己的人,连爱恨都不由自己决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