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至少，为现在的自己争一次
“臣女林峥，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峥身着一袭玄色修身猎衣，长衣窄袖腰间束着绣着金边的腰带，墨发被一根暗红色发带高束脑后，整个人显得干练又英气。
她疾步走至殿中央却不显慌乱，气质沉稳不卑不亢地恭敬行礼。
“平身。”
时聿平淡地回了句，心下却愈发欣赏林峥的沉稳得体。
要知道，近距离面见帝王可不是谁都能得到的殊荣，许多年过半百的老臣到了时聿面前都多少显得畏怯，更何况一个不过十六岁未经风雨的少年。
等林峥起了身时聿也往后稍倾身体，转着手上的扳指打量着这个与自己有了两面之缘的女子。
她很快进入了办公模式，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显得平易近人，一双桃花眸中却是帝王的威严，显得神圣不可侵犯。这本该矛盾的两种感觉却自然地融汇在时聿身上，让人不觉臣服。
“不必拘谨，林霖是夙朝的英雄，又跟了朕许些年，按理说朕早就该见你了，却无奈前些年实在忙碌。”
时聿声线温和而稳定，她想安抚谁时总能很快拉低人的警戒线。
“朕今日叫你过来就是想与你随便聊聊，你今日的表现很好，倒着实让朕惊艳到了。”
“陛下谬赞。”
林峥站得笔直，眼皮微垂显得很是恭敬，听到时聿的夸赞她不骄不躁地躬身又一行礼。
“夙朝经连年征战，如今百废待兴。自是需要在陛下的带领下一步步前进，臣女亦是深受国恩，又如何不知陛下之艰辛。”
听此话时聿不在意地笑了笑，又拉着林峥说着家常，慢慢引导她到自己要问的问题上。
“你在这次春猎上夺了魁首倒确实让朕吃惊，与你一同狩猎的倒是有许几个是从军队里出来的，这般看来你倒是习得了你父亲的不少武艺呢，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朕多少也替你惋惜。”
“你应是也见了今日春猎间伴在朕身边的危止，多少也该听闻过黯旌军的传言，朕不与你拐弯抹角，朕是有意让你跟着危止学习，至于进不进军队则全看你的意思。”
“那么林峥，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听着时聿将话题扯到这方面来完全在林峥意料之中，只是她原本以为陛下会直接安排她进军队，却不想她竟对自己有着这么高的期望，跟着危止学习……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也曾是她所梦寐以求的。
危止于她是如天上的指明星般的存在，她就像是一个不可超越的奇迹，激起了她对参军的渴望。
林峥惊喜地抬头，她能感受到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这将是她离偶像最接近的时候，也会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答应的冲动就要破膛而出，这曾是她的梦想，习武，参军，一步步，接近她的偶像。
可这一瞬间她又想起来今日自己与父亲的争执，那双明亮的眼眸一瞬间又变得黯淡，林峥紧攥着手，一双漂亮的眼镜复又缓缓垂下。
……
“峥儿，你今日冲动了。”
那是林峥在夺魁回去后见到父亲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淡淡的话却潜藏着责备。
“父亲，女儿不理解。”
林峥手中尚拿着时聿赠予的奖品，夺了魁首的兴奋却在此刻转为淡淡的委屈。她垂下眼眸不去看林霖，说出的话却是倔强的。
“自您教习女儿开始一直与女儿重复不许张扬，峥儿也始终听从父亲的教诲，因为我清楚父亲绝不会害我，哪怕世人皆称孩儿是个庸碌的人。”
“可是……我要一辈子走这条中庸之道吗？”
“峥儿，爹爹并非要你一辈子这般，可你要知道，现在并不是时候。”
“等以后的科举项目完善了，爹爹会安排你去参加女子科的考试，帮助你走上仕途……”
“可习武是我的梦想！”
林峥第一次打断了林霖的话，如今她才清楚了，父亲从不会多教她有关武术的内容，他所教导的范围仅仅只是修身以自保。
换言之，父亲从不打算让她参军，他为自己安排了一条万无一失的路子，可是，那并非她所愿。
林霖努力的想与林峥解释，可却被林峥打断了，这是林峥第一次明明正正的反驳他的话。
他愣怔了一下，忽的有些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看着他这个女儿，十六岁的林峥个头已经蹿得很高挑了，因常年习武身材劲瘦而有力，一双明亮的眼眸里也是不可忽略的执着以及……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眼中的热烈。
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林峥已经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意愿。已经不再是曾经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了。
可到底，她还太年轻了，林霖不可能让她跟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去决定自己的未来。更不可能明眼看见女儿选了条满是荆棘苦痛的路，而不加以阻拦。
“你还太年轻，还太缺乏经验，或许你也崇尚热血，可你要知道，参军从不是一件简单决定了就可以了的事。”
“往后的每一步都是你无法想象的艰难，爹爹是从一个士兵当过来的，爹爹清楚其间艰险，在军队里，你时刻都可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可你没有丝毫退路。更何况，在满是男子的军队没有人会让着你，峥儿，那时你只能是孤立无援的。”
“峥儿，你还有爹，还有娘，你从没有被死亡威胁过，你从来没有恐惧过什么，因而你无所畏惧，可爹爹怕！”
“峥儿，爹爹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爹爹清楚生命在战争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那就像一个漩涡，会将你深深卷入其中，或许你能赌上一把，赌上性命运气去拼一把。可爹娘赌不起了。”
“峥儿……爹娘只有你了。”
或许最初为林峥取“峥”字时的林霖是对这个女儿抱了无限期望的，可被俘虏的三年，四处征战的六年，让他清楚的明白了战争的可怕。
战争或许会结束，可战争留在人心底的阴影却是如何也抹不去的。
他是个军人，经历了无数厮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因此他无比清楚其间残酷。经过了战争洗礼的人再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
其间阴暗，血腥，暴力，弑杀会紧紧纠缠着你的心，它就那样一点点挤压，扭曲你的心灵，将你拖入黑暗。纵然再次站在烈日地下，你也再无法感受到温馨，取而代之的，那将是要焚烧灵魂的烈焰。
战争的本质就像是一层已然破裂了却被强行缝合起来的皮，一条条蜈蚣般狰狞的缝合线遮掩了皮下的血腥，纵然丑陋却尚能遮目，可那层皮太过薄弱，当你靠近了，触碰了，它就会如裂帛般碎掉，露出其下的鲜血淋漓。
林霖太懂战争的可怕了，因而他走上了和郁燃截然不同的路。
郁燃尊重郁青山的选择，他的培养是放逐的，也是残酷的，他从不遮掩战争的残酷，也从不回避磨难的辛酸。而从未让郁燃失望的，经历了磨难洗礼的郁青山有足够的实力坚守自我，面对战争面对死亡她能清醒而不沉沦。
而林霖，无论是被俘虏的那三年还是征战的那六年，他对林峥都有着太多亏欠，他（她）们之间有了太多缺失，因而林霖努力的在自己所能够的方面弥补林峥，他倾尽所有地教导林峥，想尽量让她少走弯路。
而远离军队，远离战争，这是他能走的最重要的一步。
他努力为林峥规划着一条万无一失的路径，倾尽所有。却好似忘记了过问林峥一句，她像个提线木偶，按着父亲规划的路径走过一步步。
可她不爱文，她不愿去当那一个文官，不愿去走那虚与委蛇、满是算计的文臣路。
“爹爹，孩儿从没有忽略战争的残酷，也从来没有逃避战争。可是，没有人能永远待在避风港，孩儿总需要成长。”
“我不怕苦，不怕累，我愿意学习，愿意克服任何挫折。郁青山可以，危止可以，这天底下无数的男儿可以，凭什么女儿便不行？”
“峥儿。”
林霖看着倔强望着自己的女儿，看着林峥眼中闪烁着的光芒，他恍惚间好似看见了曾几何时的自己。
可他早已过了那个年纪，他也见了太多太多黑暗，他为了生活屈服了太多太多，他再没有了那份少年赤诚，在无数的磨难下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沉稳、内敛，是磨难教给他的道理。
他不喜欢磨难，也不信磨难成长论。他经历了太多太多黑暗，便想以自己如今挺起的腰杆给女儿开出一条没有荆棘的道路。
她终究会明白生活的残忍，她终究要为之退步，一退再退，不住让自己失望……没有人能永远是自己。
因而，从一开始林霖便要杜绝林峥参军的念头，哪怕是夸大事实，用自己的经验吓唬林峥。
他低垂下眼皮，不去看林峥那双让他动摇的眼眸，嗓音沉稳而无情地打破她的憧憬。
“可是峥儿……你们并不生在同一个时代。”
“郁青山生在三国鼎立的年代，那时天下虽大体还算安稳，可对军事实力的要求实在逐年增长的。因而她入军营可以在郁燃的一步步扶持下成长起来，顶起夙朝大梁。”
“至于危止危将军，她入军之际正是天下大乱之时，恰又正处在陛下一统天下的关键时期，只要能力到位深受重用自是无可厚非的。”
“可峥儿，你处在什么时代？”
“如今天下将定，百废待兴，你觉得陛下是会重耕桑，务农业还是会继续发展已经膨胀的军队？”
“可陛下今日既愿意接见我，就说明……”
“峥儿，是我将你护得太好了吗？陛下愿意接见你你当真以为是为了让你入军给你机会让你发展吗？”
“陛下要重用天下女子，峥儿，这一点你没有看出来吗？前些年夙朝有郁青山，这几年有戚芜，危止。可这只是极个别人，而在未来，陛下要培养一批人才，可其间没有军事上的。”
“不错，你若是应了陛下的邀请，不需多久你的军职就可以很快高升，可你只是作为陛下的一个棋子，没有军功，没有战绩，一个被陛下摆上高位的花架子，目的只是为了召动更多女子从愚昧中解脱。”
“你只是一个棋子，没有人会去顾虑你的想法，没有实力相匹配，你只能是被世人诟病的存在，即便是将军之位，峥儿，你坐得稳吗？”
“或许最初你仗着少年热血还愿意争执，还愿意证明，可在和平年代与那些早已建了军功的人相比，你能证明些什么呢？”
“你会一点点失望，十年、二十年，你终究要后悔。”
“峥儿，如若这般，你也愿意入军吗？”
林霖很擅长抓住一个人的弱点，一点点从心灵上将人击溃。而对于林峥，一个被过度保护的人，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多看到的只有那份赤诚，那方热血。
若与她说入军的这那艰险，这只能增加她的反叛心，可若抓着她的骄傲处下药，那结果只能是显著的。
林霖很清楚的能感受到林峥的挣扎，而毫不意外的，林峥那双倔强的眼眸逐渐黯淡了，她缓缓低下了头。
“峥儿，如若过去陛下问你是否愿意入军，你待如何回答？”
“……我…不愿。”
……
“林峥，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时聿温和的话再次在林峥耳边响起，将她从回忆中拖拽出来。
她仍旧垂着头，心绪仍旧被一片片黑暗笼罩，或许……她并不适合入军。
跟着父亲的规划走，才不会后悔。
林峥松了紧攥着的手，两手虚虚笼着阳光投射在地面的光影。
可是
可是
“我还是愿意。”
我还是不甘。
未来的自己会不会后悔林峥不清楚。
可如若还未尝试就放弃了，现在的林峥，绝对会后悔。
磨难也好，失望也罢，不论是什么结局，我都愿意接受。
只是如今，我要为了自己去争一次。
林峥再次抬起了头，她直直地望向时聿，眼眸中只剩了坚定。
“陛下，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