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弑父

褚爻胸腔骤缩,将一个可能硬生生挤出咽喉,又压在舌根下不敢言明。


“姝女公子说这话,可有根据?”


“姐姐竟这般不信任姎?真叫人伤心。”端木姝非得贫嘴一句才说:“修建宫观的费用,一直都由朝廷拨款。”


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为什么偏要选旌南呢?齐朝那么大的疆域,足够建千座、万座宫观,怎么偏偏就要在旌南修那么多呢?


“有朝廷的拨款还不够。旌南城芝麻大点儿地,修这些宫观,要占去多少屋舍和田地?


“更别说还有人中饱私囊……最终分到百姓们手上的钱粮又剩多少呢?”


褚爻在心里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因为旌南位于南龙脉上。


甘县亦然。


褚爻不可抑制地将许多事物联系在一起。


甘县的地动,被污染的龙脉,为莫祺前辈修建的道观——如果是借花献佛呢?


先帝在位十九年,与拨款给旌南修建宫观的时间完全吻合,那么甘县呢?


宫观里,或者宫观之下,有什么在影响龙脉?


是太常卿发现此处龙脉有异,上谏先帝,修建宫观实为稳固,还是……先帝有意污染龙脉?


糟糕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褚爻强行止住这种趋势,从杂乱的念头里脱身,语调却又似压着千斤巨石般沉重:“带我去见端木秋。”


端木姝顿了一下,就这样穿着喜服,带褚爻二人去往内院。


“父亲何时能醒?”


“姝女公子。”医师作揖,“端木家主失血过多,一时半会恐怕难以醒来。”


褚爻毫不客气地道:“把他弄醒。”


医师诧异,“如何能……”


“褚道长说的是,她有办法让父亲醒来。”端木姝也不管褚爻看不看得见,半嗔半喜地睨她一眼,“医师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医师犹疑着退出室内,“这……是。”


“你们也下去罢,我来守着父亲。”


屋内侍女看了看端木姝,又看了看褚爻,一并离开。


褚爻唤道:“衍之。”


端木姝见季知禅竟拿出一把短刀,急忙阻止:“姐姐,姎来吧。”


端木姝用力掐上端木秋的人中,许久都无反应。


褚爻耐心渐失,“泼水,针刺,怎么刺激怎么来。”


“哗啦。”


端木秋从一片混着血气的凉意中醒来,睁眼便看到端着铜盆的端木姝。


“逆女!”


端木姝平静地放下铜盆,将半撑着身子的端木川按回榻上。


“父亲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腿部传来剧痛,端木秋甚至没力气打开她的手,“医师呢?府里的下人呢?”


端木姝俯身对着他笑,“父亲,他们都被姎支走了呀。”


端木秋被她气得气血上涌,“医师,去叫医师来!”


“父亲若是愿意拆掉那些宫观,姎就去请医师来。”


“逆女,你还不死心?群氓罢了……他们还害死了你的母亲!你竟还向着他们?”


端木姝食指点着下颌,凑到他眼前,弯起的眉眼里藏有平静的疯意,“害死母亲的分明是您呀,父亲。”


端木秋看着端木姝略带苍白的艳丽脸庞,如同黄泉中爬出来的鬼魂,一时竟分不清眼前之人,是女儿还是亡妻。


端木姝复又低语:“是您建的那些宫观,害死了母亲。”


端木秋猛地推开她,“你懂什么?端木姝,看看你现在光鲜的样子!织锦缎做的嫁衣,黄金打造的步摇,还有那几十箱嫁妆——若不是我,你,乃至整个端木家,何来如今优渥的生活!”


端木姝扯掉诸多首饰,狠狠砸到地上,“姎宁愿不要这样的光鲜!若你不去建这些宫观,今日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逆女!先帝旨意,岂是我等能够违抗的?你以为端木氏凭何在旌南一家独大,不就是因为背靠朝廷?”


褚爻喃喃出声:“先帝啊……”


褚爻走到榻边,“除了修建宫观,先帝还让你做了什么?”


端木秋此时才看到还有外人在此,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逆女,你竟伙同外人戕害至亲?”


他指着褚爻二人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端木家主着实有些认不清时势。”


褚爻从季知禅手中接过短刀,也不管落点,径直扎下,从端木秋手臂与躯干的缝隙中穿过,扎入床榻。


“现在能看清了吗?”


端木秋过于激动,断肢处又开始流血,血液的流失好似将他的理智也带走。


“杀了我啊,杀了我你们也拿这些宫观没有办法!端木氏不修,有的是人抢着修!


“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差事。


“先帝还是太子时期,就让人在甘县修建宫观,那时候无法以朝廷名义拨款,走的是先帝私库……甘县县令那个白痴,以为是哪家纨绔为了政绩,跑来折腾甘县,竟拒绝了这样的美差……被一个小小的亭长顶替了位置,那人最后甚至升为太守,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也能飞黄腾达?!”


褚爻周身如被冷水浇灌,好像又回到了刚失去内力那段日子。


已经不必再问宫观里有什么了。


污染龙脉的是先帝。


以“事关国运”的密信求天师下山的也是先帝——


国运与龙脉相连,而龙脉与千重山相连。


他想做什么呢……


褚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有注意到端木父女的口角愈演愈烈。


“而我端木氏却只能,却只能……不,我端木氏祖上官至光禄大夫,岂是一个太守可比的?


“宫观,只要建好了这些宫观!我端木氏便可一登龙门!”


端木秋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把掐住端木姝的脖颈,“逆女,逆女,你休要毁了端木氏!”


“呃……”


端木姝双手抓挠着对方的手臂,试图挣脱铁钳般的束缚,却如蚍蜉撼树。


她垂落的目光中出现褚爻留在榻上的短刀。


“嗤!”


人的念头实在可怕,方才心慈手软的少女,将短刀刺入父亲胸膛时,又变得心如铁石。


窒息过后,血色铺满眼帘,大半截刀身都留在体外闪着寒光,端木姝被吓得呆愣在原地。


她尖叫一声,双手松开匕首,又踉跄着扑上去将其拔出。


“不是姎,不是姎……”


她胡乱地用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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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去血迹、堵住伤口,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功。


“为什么,为什么血止不住?”


端木秋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到死都还在说:“逆女……”


端木姝猛地推了一把榻上的尸体,站起身道:“现在姎才是家主,姎才是天命所归!端木氏如何,由姎说了算!”


端木姝扑向褚爻,“姐姐,姎是天命所归,姎没错,对吗?”


褚爻深吸一口气,“姝女公子,这话骗骗他人也就罢了,莫要将自己也骗了去。”


骗?


褚爻顿住,回顾自己下山以来的日子——


若从源头处便是一场骗局,那柳氏传出的谣言、长清皇宫的剧变、丢失的传国玉玺又是什么?


还有什么是真的?


褚爻竭力使自己镇定,无处安放的郁气一遍又一遍的冲刷胸腔,又被悔意占满。


若能早些见到先帝,若能早些发现龙脉的异常……若是她再强一些,再聪悟一些……


不行。


褚爻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事到如今,她都在想些什么?


应尽快将这个消息传回星阁才是!


信鸽……该死,不该急着将那只信鸽送走的。


褚爻手上再次用力,却没有痛感传来。


“阿爻。”


季知禅不管自己也红了一片的手背,轻轻抚过褚爻手上的红痕。


“为何总是掐自己?”


褚爻失神片刻,握住他的手说:“景阳,去景阳。”


“好。”季知禅不对她没由头的话发出疑问,隔着眼巾吻她,“现在就走。”


端木姝顿感不舍:“姐姐要走了?”


褚爻有心提醒她斩草除根,但想到她连端木秋都杀了,何况一个端木川,便没有言语。


季知禅更是直接揽着褚爻步出寝室。


端木姝见褚爻不应,竟有些心慌,“褚爻!”


无人应答。


端木姝颓然站在原地,任由鲜血从指尖滴落,看他们从视野中渐行渐远。


——


江旻是在七月中旬抵达的东莱。


他在药铺与药田间来回奔波,离开的前一夜,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


却实在清冷。


二十来年,身边头一次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少了一大群人,只有书卷翻页的声音徐徐响起。


好在抵达界石时,终于收到了褚爻的回信。


褚爻在信中说她无事,信上却又不是她的字迹,就连鸦青也没有同她在一起,江旻实在寝食难安,一路快马加鞭到了旌南。


连日的奔波没将他累垮,倒是将马儿跑得精疲力尽。


江旻停在城内休整,不经意间瞥见一对璧人相携而出。


江旻莫名觉得他们的背影眼熟,尤其是其中那名女子。


男子一手牵着女子,一手护在她身后,想将人扶上马车,女子却忽然埋到他胸前。


江旻还要再看,却见男子已转身抱着女子登上马车。


眼覆青绫,身着裙装,病骨支离,他不认识这样的人。


江旻只当看了场男女间撒娇的把戏。


他目送马车远去,眼神逐渐放空,在心中祈祷褚爻与鸦青平安无事,早日于景阳相见。